第8章 并驰

三月中旬的一个夜晚,秦宫后门悄然大开,车轮碾过空桑道,驶向寂静的幽野山林。

才下过大雨,天际金雷隐退,浓云尚未散开,漆夜沉压,苍林穿天,林中水雾弥漫,道路水洼纵横,马车行得缓慢。

秦王这趟行程随行精简,侍卫们皆策马而行,前后二十四骑佩刀提灯,开路护行,三辆车架依次而行,中间各行十二骑。

秦王出宫游驶,车架前不置旗徽,只车檐四侧悬垂铜铃,夜晚时点明琉璃风灯,清脆的铜铃就响在摇曳的灯影里。

车内,明灯高悬,庄与倚着靠垫闭目养神。谷雨未过,春夜微寒,追云悄声过来,拿了软被给庄与盖上,他声息近无,动作小心,还是惊动庄与睁开了眼,坐起身问到了什么时辰。

追云没说话呢,和他同坐在车里的庄襄开了口:“早着呢,你左右眯了不过一刻钟。”

庄与拿过湿帕子敷了敷眼,这这两日为着出行没睡好,眼梢浮着薄红,庄襄瞥过那红,和追云说:“平常这个时辰,你主子早歇了!他今夜满心欢喜,哪里能眯得着!”

追云不敢接话,笑着给两位主子添热茶。

庄与去端茶盏时,余光又轻又快地扫过庄襄,低声和追云嘱咐道:“再把我吩咐过他们的话传一遍,不许任何人伤了他。”

马车里就这么大点儿,这话庄襄哪儿能听不见!

庄襄平日里恪守君臣之礼,朝堂上的事,但凡秦王所需,他没有不从的,人面鬼话的戏也陪着他演,可庄与今夜之行实在太过猖狂涉险了!他这几日为此事奔波,清点人数,筹划布局,反复斟酌,唯恐出一点错漏,那真是悬心吊胆,日夜难眠!今夜与他同乘一车,也是以防万一,若真有疏漏的高手杀进来,他也好拿自己的胸膛去给他挡刀挡剑!

别人都当秦王此行是要为他这些御侍司侍卫们名震四野,各个摩拳擦掌,把兵器磨得雪亮,可只有他明白,秦王此行真正的目的,是去见太子殿下景华那个混账!

想起这个人,庄襄便是一肚子火气,尤其知道重姒身份之后,更觉此人奸滑狡诈,对他满心厌恨,巴不得趁今夜乱势把他剁碎了完事儿!

可究竟不能,他已是把满腔脾气忍着了,这会儿又听庄与这般维护他,冷冷笑道:“你把他当祖宗供起来得了!”

庄与闻言,慢悠悠道:“襄叔,别悖了人伦,他怎么能做我祖宗,”他看向庄襄,乖敬地说:“您才是我祖宗。”

忽而林中惊鸟鸣啼,庄襄赫然握紧刀,一改顽笑之态,面色沉戾,凝神倾听。

雨后的密林阴冷死寂。

刹那,刀剑声嘶云裂石,无数蛰伏在林中的暗影亮刃而出,御侍司迎敌而上,如潮如涛的林声回荡不息惊起飞鸟猛兽,长风卷过密叶繁枝瑟瑟楞楞,古木伫立仿如蓑衣黑鬼,枯枝败叶断折之声犹如擂鼓低沉急切,刀光剑影似银龙追逐呼啸,摆尾纵身腾跃入林海,激荡起起红珠血雾……

一场屠戮厮杀在夜色笼罩下的密林进行……

护驾的影卫纵横成密网,雪亮的兵刃犹如铜墙铁壁,车轮疾驶不停,碾过水洼,迸溅起的水珠砸落,猩红晕染。

今夜敢来刺杀秦王的人,若非亡命之徒,便是死志之士,他们或许也有人明白这是陷阱,也知此行有来无回,可过今夜,他们便再难有这行刺的机会,都是孤注一掷拿命相搏,御侍司亦要凭此一役功成扬名,双方厮杀激烈,沸反盈天。

云破清霄,银月乍亮。

厮杀正酣,忽而林中窜出十来个策马持刃的人,在林中纵马挥剑,与车架同行,和御侍司侍卫一同斩杀着刺贼。

追云看见了同门给他的打的手势,隔着帘子和秦王禀报道:“主子,是太子殿下和清溪之源弟子。”

庄与隔着飘飞起来的窗帘看去,见那人骑着匹俊健的黑马,带着白玉面具,穿梭纵行在幽林之中,手持长剑,策马肆意,斩杀从容。

马蹄飒沓如鼓,铜铃震响如罄,双方人马在疾行中默契的改变走位,秦王御侍司影卫斩护在车架左侧,太子同行人马持刃搏挡右侧,骏马华车并驾而驱,在双侧护持中逐渐挨近。

厮杀声隔远,景华将长剑仍给随行,策着骊骓到秦王车架旁,转过面来,面具下,他双目含笑,肆无忌惮地窥探向马车之中的人。

马车疾行,夜风呼啸。

垂落的窗帷颠荡翻卷,遮掩容颜,并不能瞧得完整。

庄与端坐车内,手指紧握着茶盏,盏中茶水已在激烈的颠簸中四洒,弄湿了手指。他从内看去,也因遮挡而不能看清马上之人。

车轮滚过泥泞,窗帷在颠簸里翻掀,马踏飞珠,纵跃而起……

在刹那,两人目光相对,具是心神激荡。

他们未见对方容貌,却心照不宣,这个时候,他们彼此都是想要对方好好活着的人。

马车并行,撞破幽暗,从密林策纵而出,霎时月华阔耀。

这是重华前后山交界之处,两座山峰之间唯有一道天然拱道相接,拱道两侧悬崖万丈,水瀑倾泻而下落入山谷,水声激荡。

马车驰行过山间拱道,厮杀被抛留在身后,弥漫的水汽也将腥雾阻断。车马未停,行过拱道,再入山林,便是通往下山的路,林中道路宽阔许多,骏马与车驾也因此而隔开了些许距离,不远不近的稳行向前。

窗帘平顺的垂落,再无空隙可见外面的人。

庄与目光还搁在摇荡的窗帷,庄襄隐在角落,他有意藏着声息,并不能为人所察觉,但他却将一切尽收眼底,这会儿见庄与那瞧了一眼便眷恋不舍似的眼神,没好气地压着声音道:“他不是来找他妹妹的么?怎么不去扒后面重姒的窗子,倒死皮赖脸地对你秦王纠缠不休。”

庄与没搭话,他垂落目光,松了紧捏的茶盏,拿着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淋湿的手指,庄襄见他一言不发,越发挑剔起毛病来:“既执剑为你杀贼,又着一身锦服大袖,花枝招展的给谁看呢?还戴着面具,是面貌太丑的缘故还是没脸见人呢!”

庄与实在不愿再听他侈侈不休,把擦过手的帕子扔进他怀里:“叔叔闲得慌便鐾刀罢,你的刀久未出鞘该生锈了!”

“你把这脏帕子塞我嘴里岂不更能堵我的话!”庄襄咬着牙根嘀咕他。

这时马车忽然慢行下来,追云在外头道:“主子,后边梅庄主跳出马车呕酸水呢!可要停车等他么?”

庄与道:“等等罢。”又问:“阿姒可还好?”

追云朝后跟雀栖打了个手势,雀栖亦用手势回了他,追云探头回来:“大人一切都好。”

驾车的折风拽紧缰绳,将车驾停在路边。

景华翻身下马,方要往秦王车驾前走,御侍司侍卫们听得一声指哨,唰的亮出刀刃护在秦王车驾前,清溪之源的弟子们见这情势,不甘示弱,也啸的拔剑而出,护在太子前头。

方才还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瞬息之间又刀剑相向、势不两立。

兵刃刚经过疾风骤雨般的厮杀,此刻锋芒毕露,在月下鸣颤银闪,粼粼银光隔成沟壑间的水波,烁烁寒芒悬成高穹上的星河。

争锋相对的冷光让彼此清醒,兵刃上还在滴血,泛着狰狞的光影,也散发着残余的腥臭,他们在劫后余生般的气喘冷汗里心惊肉跳。

刚才并驾齐驱杀敌的肆意和亲近只是短暂的放纵,此刻的强势对峙才是他们该有的局面。

清俏俏的月前遮了片薄纱似的轻云,将这林间笼的朦胧莹柔,横亘的刀光剑影也在柔辉下暗淡。

景华隔刃看向静垂的帘幄,沉默须臾,他抬了抬手,示意陆商温珺及其他弟子把兵器收起,缓步朝着秦王车驾走去。

陆商和温珺是清溪之源楼千阙的五弟子和七弟子,学府后起之秀,在江湖朝野上都有名声,此行负责太子的安危,他们见对面个个凶神恶煞,毫无退步之意,更不敢掉以轻心,虽则为太子让了步,但仍执剑跟随在他身后。

景华驻足,曲指弹了把陆商的剑,让他别跟着碍事,自己提了袍子,迈过跟前的水洼,一步跳到了御侍司的刀尖跟前。

他姿态从容,这轻松随意的一跳,跳过了浅浅的水洼,也好像一下子把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撞碎了。

沉静无声,秦王车驾没有任何动静,那齐整锋利的刀尖也不曾后退一分。

梅青沉抚着胸口,坐在车前瞪圆了凤眸。

景华掸去袖袍上的泥尘,抬手摘掉面具,扔给后头的温珺,从袖带里摸掏出个精致的锦盒,这才笑吟吟地开口说了话:“楼先生在秦宫出言无状,我替他给秦王赔不是。”

车驾里无人应声,景华又往前走了几步,胸口几乎挨抵在刀尖上,在众人的心惊胆战里,他笑得温柔真诚,托端着锦盒道:“我今日带了份赔罪小礼,还请秦王容我上前,亲自送上。”

凉风吹面,梅青沉打了个哆嗦,半躲在青良身后打量着太子,在他所听的传闻中,对当今太子殿下的描述很是复杂,又说他“积尊拥贵,威霆赫赫”,也有说他“诡计多端,多疑专横”,总之,万口人中能有万种说法。这会儿他亲眼得见,满目瞧着,也不见他有多么威严吓人,仪态长相还算不错,个儿长得高,与秦王站在一起,倒也能勉强相配。

安静了一阵子,追云从车驾上跳下来,打手势让侍卫们收刀让路,上前对太子道:“太子殿下,秦王请您上车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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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上行
连载中非野哉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