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涅槃

夜,如同被打翻的浓墨,厚重得化不开。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冷宫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仿佛无数冤魂在窗外哭泣。

殿内,唯一的烛火在风中挣扎摇曳,投下片片昏黄不定、扭曲变形的光影,将蛛网与尘埃勾勒得如同鬼魅。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料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气息。

谢无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昔日整洁的帝师朝服如今已是污秽不堪,裹挟着泥水与血污。他的身体因剧烈的痛苦而蜷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喉咙灼痛如烈火焚烧,那杯御赐的毒酒正在迅速剥夺他的生机。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耳边嗡嗡作响,却依稀捕捉到两个压低的、带着宦官特有尖细与冷漠的嗓音,断断续续地飘来:

“……陛下旨意……处理干净……”

“……谢家……一个不留……真是狠……”

“……南偃那边……也得……消息……”

南偃!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入他混沌的脑海,激起一丝微弱的清明。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濒死的心脏!陛下……他倾尽心血辅佐的君王!谢家……他满门忠烈的家族!南偃……那片他曾呕心沥血、最终却沦为罪证的土地!

为何?为何忠良不得善终,奸佞却享荣华?为何赤胆忠心,换来的竟是鸩酒一杯、满门抄斩?

他不甘!他怨愤!这蚀骨之恨,滔天之冤,即便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一道凌厉的闪电劈开雨夜,映照出窗外阙台孤寂冰冷的轮廓。

猛地,谢无韫(或许现在不该再叫这个名字了)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骤然睁开了双眼!

预期的冰冷与死亡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和阵阵轻微的眩晕。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冷宫冰冷的砖石和蛛网,而是浅碧色的轻纱床幔,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股清甜的暖香。

她(是的,她)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所及,是雕花精美的拔步床、铺着锦垫的绣墩、摆放着菱花铜镜和妆奁的红木桌案……一切陈设虽非极尽奢华,却也透着雅致与温馨。

这不是冷宫。

她……没死?

不,不对。

她分明记得那杯御赐毒酒灼穿喉管的痛楚,记得那小太监阴冷刻毒的的低语,

“谢家一个不留……南偃那边……”

记得无边恨意与意识一同沉入黑暗的绝望。

她挣扎着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纤细得过分的手腕。这不是她的手——那双曾执笔批红、翻云覆雨的手,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而眼前这双手,苍白柔弱,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分明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少女柔荑。

剧烈的恐慌与茫然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酸软无力。就在这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猛地冲入她的脑海,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疯狂闪烁、交织、融合

谢萦。大胤朝从六品吏部主事谢胥的嫡女,年方十五,性情怯懦,体弱多病。

而她,是谢无韫,前世倾尽心血辅佐新君登基、却落得兔死狗烹、被鸩杀冷宫的前朝帝师!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刻!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思考,只是呆滞地望着纱帐顶端,任由记忆在意识中激烈碰撞、逐渐融合。窗外雨声未歇,但已不再是冷宫那摧枯拉朽的暴雨,而是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叶。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完了,全完了……老爷下朝回来就大发雷霆,书房里的青瓷笔洗都砸了……”

“说是为着那军粮案,王诠王大人逼老爷三日之内给个交代,否则就要上本参劾,革职查办!”

“天爷啊……若是老爷倒了,我们可怎么活……”

……

“军粮案!王诠!”

谢无韫的心脏骤然缩紧,冰冷的恨意如毒藤般瞬间绞紧了她的心脏。

是了,承平十二年,就是这个时候!前世,正是这桩看似不起眼的军粮案,成了压垮谢家的第一根稻草。父亲谢胥被时任兵部郎中的王诠——太子的忠实爪牙——构陷贪污军粮,革职流放三千里。谢家男丁没入奴籍,女眷充入教坊司。而她,谢萦,就是在彼时被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他“救”下,成了一枚埋得最深的棋子,一步步走向那杯冰冷的鸩酒。

那太监阴冷的嗓音似又在耳畔响起,带着刻毒的恶意。

“南偃?”

这个陌生的词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激荡在心湖深处,旋即被更汹涌的恨意淹没。

“好,好得很。”

老天爷终究待她不薄!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砖上,寒意顺着脚心直窜头顶,却让她愈发清醒。走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庞,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她少女时的轮廓,却远不及她前世明烈灼人、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曾被御赞“洞悉乾坤,明见万里”的眸子里,此刻再无半分怯懦惶惑,只剩下历经生死轮回、看透人心鬼蜮的冰封万里,以及在那冰层之下,疯狂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恨火。

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镜面,最终停留在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鸩酒入喉时那灼痛窒息的感觉。

“谢…无…韫……”

她对着镜中人,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那个曾经代表无上荣耀、最终却沦为刻骨耻辱的名字。

镜中的少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冰冷、却也极致艳丽的弧度。

那绝不是一个十五岁闺阁少女该有的笑容。

那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拭去血污,披上人皮,准备将这污浊世间拖入无边业火的、令人胆寒的笑容。

“棋子?”

她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磨砺后的锋锐,

“不。”

“从今日起,我才是执棋之人。”

“啪”

的一声轻响,妆台上那支廉价的玉簪被她握在手中,生生折断。断裂的尖刺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

门外,脚步声渐近。丫鬟轻叩门扉,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未散的哽咽:

“小姐…您醒了吗?夫人传话来说,前头事情多,让您好生歇着,今日就…就别出院子了……”

谢萦(无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那骇人的冰寒与恨意已被完美地收敛禁锢,只余下属于“谢萦”的温顺、不安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弱慌张。

她轻轻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贴身丫鬟云鬓,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

“云鬓,”

她柔声开口,声音软糯,带着微微的颤抖,完美无瑕,

“我方才…似是听见父亲…父亲怎么了?我心中实在难安…我去给父亲请个安,或许…或许能宽慰一二……”

云鬓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小姐今日有哪里不同,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依旧是那副柔弱模样,但那双眼睛里…仿佛比平日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她只当是自己多心,忙道:

“小姐,老爷正在气头上,您还是…”

“无妨的,”

谢萦轻轻打断她,已迈步而出,

“备伞吧。”

雨丝如织,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响。廊下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她素色的裙裾。

她一步一步,走在熟悉的谢府回廊下,目光却冷静地扫过四周。假山、鱼池、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皆与前世的记忆重叠,却又透着一种隔世的恍惚感。

她的步伐看似轻缓怯弱,每一步却都踩在前世今生的尸山血海之上,踩在那条由仇恨与野心铺就的、通往权力之巅的荆棘路上。

父亲的书房就在前方。门口守着两个小厮,面色惶惶。

里面传来压抑的咆哮和瓷器碎裂的声响。

谢萦在廊下驻足,微微抬手,示意云鬓留在原地。她静静立于雨中廊下,如同一株悄然绽放的白梅,柔弱,却带着一股破开寒雨的冷冽坚定。

“军粮案…王诠…太子…”

前世的记忆在脑中飞速翻涌、整合、分析。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那些看似偶然的牵连,此刻在她脑中清晰如画。

她知道谁是始作俑者,知道他们的手段,知道他们的目的。

更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切,将这盘死局,彻底搅活!

她缓缓抬起那双如今看来纯净无害的眼眸,望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却仿佛已穿透重重阻碍,落在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落在了那金銮殿中,落在了——那些欠她血债的人身上。

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无声扬起。

雨更大了,敲击着世间万物,也敲击着她已然不同的命运。

第一局,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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