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于常人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但对布局者与局中人而言,每一刻都充斥着无声的煎熬与紧张的期待。
谢萦依旧每日在房中习字、绣花,甚至颇有闲情地调弄了几味安神香,仿佛外界风雨与她毫无干系。只是那偶尔停顿的笔尖,微微蹙起的眉尖,以及夜深人静时望向窗外夜色的沉静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秋知意更是如同惊弓之鸟,每次外出归来都要细细禀报街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神色间满是压抑不住的紧张。
第三日,申时。
金鱼胡同那盐商别院的侧门,比平日更早了一些悄然开启。
两个身材壮实的家奴,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沉甸甸、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紫檀木箱,步履沉稳却略显急促地迈出门槛,朝着停在门口那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走去。
箱内所盛,正是那尊即将完成肮脏交易的玉佛,以及它隐藏的、更为致命的秘密。
与此同时,对面酒楼二层,一个临街的雅间窗户微微开启一道缝隙。
萧玦一袭青衣,凭窗而立,身形大半隐在阴影之中,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冷冽如寒潭,不见半分病态。他手中把玩着一个不过寸许长短、通体黝黑、看似寻常的金属圆筒,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冷漠地丈量着下方街道的距离、角度,以及那两个家奴的步伐节奏。
谢府之内,绣楼之上。
谢萦坐在窗边的琴桌前,面前摆着一架桐木琴,指尖悬于琴弦之上,却久久未曾拨动。琴案一角,一只小巧的铜漏壶正发出极有规律的、滴滴答答的轻响,标志着时间的流逝。秋知意垂手侍立在珠帘之外,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快要盖过那漏壶的滴答声。
申时末刻,将至未至。
铜漏壶的水位,指向了那个约定的刻度。
酒楼窗口,萧玦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黑色金属圆筒,筒身在他苍白修长的指尖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
他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透过筒身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孔洞,对准了下方街道某个常人绝无法注意到的、极其刁钻的角度。他的呼吸变得极轻,几乎停滞。
谢府琴室,那悬停了许久的纤纤玉指,终于猛地落下!
“铮——!”
一声突兀而略显刺耳的琴音,如同裂帛,骤然划破了午后沉闷的宁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决绝与杀伐之气!
几乎就在琴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下方街道上,那抬着箱子走在后面的家奴突然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手腕处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蜇了一下,又酸又麻,力道一泄,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把持!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紫檀木箱侧面一个伪装成如意云纹装饰的铜制暗扣,竟毫无征兆地、“啪”地一声脆响,自行弹开!
精巧的平衡瞬间被打破!箱子猛地向前一倾!
“哎哟!不好!”
前面的家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手上一沉一滑,惊呼声脱口而出!
沉重的箱盖因惯性豁然洞开!
里面用明黄色锦缎紧密包裹的物事顿时失去了束缚,顺着倾斜的角度猛地滑脱而出,“哐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结结实实砸在了坚硬的青石板路上!
锦缎散落,一尊高约尺余、通体莹白无瑕、雕工精湛绝伦、法相慈悲祥和的羊脂和田玉弥勒佛,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夕阳的金辉洒落在玉佛之上,折射出温润剔透、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泽。
然而,这尊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此刻却并非唯一的焦点!
真正让所有目睹者魂飞魄散的是——随着玉佛一起从箱中摔出、洒落一地的,是厚厚一叠、密密麻麻盖着各地钱庄印鉴的巨额银票!以及几本蓝皮封面的、明显是私密账册的簿子!甚至还有几封未曾封口的信函!
玉佛、银票、账本、信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荒唐、却又罪证确凿的可怕画面!
现场出现了刹那的死寂!所有路人、那盐商别院门口闻声探头的下人、两个闯下滔天大祸、面无人色的家奴,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罪证”!
“天爷啊!这……这……”
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妇率先回过神来,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银票!好多银票!一眼望不到头!”
“还有账本!信!这……这是公然行贿啊!贪赃枉法!”
“快看那玉佛!我的娘诶,这得值多少银子?!”
人群如同炸开的油锅,瞬间哗然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震惊、贪婪、愤怒与看热闹的兴奋!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青色獬豸补子御史官袍、面容清癯严肃、眉宇间带着凛然正气的中年官员,恰好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从胡同口转出,正好将这混乱不堪、罪证铺满一地的场景尽收眼底!
正是以铁面无私、嫉恶如仇著称的御史崔实!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锐利无比地扫过现场——那尊刺眼的玉佛,那散落一地的银票,那惊慌失措的家奴,那别院门口面如死灰的下人!
“怎么回事?!”
崔实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此贿苟之事?!赃物确凿,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他猛一挥手,声震四野,
“来人!将这些涉案人等,连同这些赃物罪证,统统给本官拿下!严密看管!即刻封锁此地,禀报大理寺及京兆尹!”
随行的御史台差役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现场彻底失控,哭喊声、呵斥声、议论声、脚步声混杂成一片!
酒楼之上,萧玦冷漠地收回那支黑色的金属圆筒,指尖在其上某个细微凸起处轻轻一按,筒身内部发出几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似乎恢复了原状。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窗边,身影迅速融入雅间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府绣楼,那一声裂帛般的琴音余韵似乎仍在梁间萦绕。谢萦的手指依旧按在剧烈颤动的琴弦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珠帘猛地被掀开,秋知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气喘吁吁,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激动而变调:
“小、小姐!成了!金鱼胡同!出、出大事了!李茂李大人……他、他收受巨贿!被、被崔御史当场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玉佛!银票!账本!全、全都在大街上扔着!好多人都看见了!”
谢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着琴弦的手指。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过电般的麻木感,直抵心脏。
她沉默着,伸手端过旁边小几上那杯早已凉透、色泽变得深沉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汤划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苦涩,却仿佛又有一丝血腥般的、令人战栗的甘甜回味,缓缓弥漫开来。
她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知道了。”
她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秋知意禀报的,不过是今日厨房采买了什么新鲜菜蔬一般。
窗外,夕阳正奋力地将最后的光芒泼洒向人间,将天空和云朵染成一片无比瑰丽、却又透着几分凄艳与不祥的血红,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刚刚落幕的权欲闹剧,献上一场盛大的血色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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