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幕 無名/吾名

“轰隆!”

灯架倾倒,燃烧的油料与木柴泼洒开来,瞬间在祭坛边缘形成一道火墙,暂时阻隔了其他村民的围拢,火焰在泼洒的瞬间,竟似有生命般向他脚边蔓延而来,仿佛在向他朝拜。

“咚咚——咚咚——!”

祭司的鼓点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符,那些红裙舞女的旋转陡然加速,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脚踝银铃乱响,试图扰乱林岁烬的听觉。

他像一条在血色珊瑚丛中游弋的毒鱼,利用舞女纷乱的裙摆作为掩护,身影在赤红与苍白间时隐时现,一点点逼近那东西。

提灯鬼彻底被激怒,它放弃追逐林岁烬,利爪猛地挥向阻隔在前的舞女。

“噗嗤!”

脆弱的脖颈应声而断,头颅滚落,无头的身体依旧惯性般旋转了几下才颓然倒地,它如同一个被破坏了心爱玩具的孩童,发出尖锐的咆哮,开始疯狂地清除“障碍”,一个接一个的舞女在它爪下香消玉殒。

几十秒内,祭坛之上,尸横遍地,只剩下它和退至角落、被断裂的旗杆挡住了去路的林岁烬,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提灯鬼利爪上黏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兴奋的怪笑,一步步逼近,下一刻,它猛然扑来,速度快得只剩影子,枯槁的手爪死死扼住林岁烬的脖颈,另一只手的尖锐指甲对准了他看似脆弱的心脏,直插而下——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那不是寻常的缺氧,更像是整个“存在”的空间被强行挤压、抽空,冰冷的指尖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陷入他的颈动脉,每一次徒劳的心跳都将剧烈的胀痛泵向即将炸裂的头顶,血液奔流的轰鸣在耳腔内激荡,掩盖了外界的一切喧嚣,视野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明灭不定地闪烁,边缘浸润开不祥的、蠕动着的浓稠黑斑,正贪婪地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他徒劳地用手去掰那桎梏,指尖触及的却仿佛是千年寒铁,纹丝不动,反而因为用力,指甲在与那枯槁皮肤的摩擦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微弱声响,另一只利爪,那尖锐的、滴着诡异黑色黏液的指甲,已经刺破了他心口处的衣物,冰冷的刺痛感如同蛛网,瞬间蔓延至整个胸腔,他能感觉到那指甲正抵在自己胸骨之上,施加着稳定而残酷的压力,缓慢而坚定地压刺而下——那东西在享受,享受这猎物临死前每一个细微的痉挛,享受那存在之火即将熄灭前最后的、徒劳的闪光。

死亡的阴影,带着具体而微的冰冷触感,紧紧包裹住他,要将他拖入连“无”都不存在的永恒沉寂。

‘名字不可言说……’

衣柜里那行潦草的刻字,如同最后的墓志铭,在他即将彻底黑暗的意识中幽幽浮现,魂驻…留在这里,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成为这片扭曲规则下永恒的囚徒…这就是最终的“污染”吗?

不。

一股绝非人类意志所能涵盖的、源自灵魂最深处乃至更古老层面的震怒,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地壳猛然拱起,轰然冲破了物理的窒息与认知的牢笼。

向内,向内探寻!

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探照灯,猛地转向那片被规则强行抹成空白的内在领域,不再搜寻“名字”这个符号本身,而是搜寻承载这个名字的“容器”所留下的印记。

那由无数瞬间交织而成的、独属于“他”的感觉呢?那些构成“他”之所以为“他”的、细微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情感涟漪呢?规则,难道连这些也能彻底剥夺吗?

触觉率先苏醒。

并非是此刻脖颈被扼、利刃穿心的剧痛,而是更遥远、更温柔的印记——是皮革粗糙的纹理摩擦过掌心,伴随着一句不耐烦却隐含关切的“拿好了”;是冰凉湿润的酒精棉划过手臂伤口时激起的细微战栗,以及随之而来、那人专注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嗅觉也随之挣脱束缚。

浓重的血腥与腐臭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未熟莲实的冷香,混合着淡淡苦涩的药草味,顽固地穿透而来,像一枚投入浑浊死水的净水片,短暂地廓清了一小片意识的泥沼。

听觉在衰竭与强化间矛盾地拉扯。

鼓声、嘶吼、怪笑在远去,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而在颅内血液奔涌的轰鸣间隙,一些细微的声响却异常清晰地浮现:是背包里玻璃瓶轻轻碰撞的清脆“叮咚”;是篝火中木柴燃烧时细微的“噼啪”;甚至是他自己之前因疼痛而压抑的、急促的吸气声——这些声音证明着他曾真实地“经历”过,而非一场虚幻的臆想。

这些碎片化的感官证据,如同散落在无边黑暗里的珍珠,它们本身并不构成意义,却共同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他曾真切地活过,感受过,与某些人、某些事产生过联结。

是谢停云将那半瓶葡萄糖塞到他手里时,粗糙的指节短暂擦过他手背的触感,以及那粗声粗气、却莫名让人心安的一句“小红”。

是江问渔在破庙摇曳的烛火下,凑近了仔细端详他眼睛时,那双浅棕色瞳孔里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惊叹,以及那句直白却温暖的“你的眼睛很特别”。

是肌肉深处,无数次模仿那个人沏茶时手腕悬停的、细微至毫厘的肌肉记忆。

是鼻腔幻嗅中,无数次靠近时萦绕不散的、混合着旧书页与冷冽雪松的熟悉气息。

是听觉残留里,穿过漫长岁月依旧清晰的、带着无奈纵容的叹息声调:“小岁……”

是……视觉的烙印,不是纸上的字,而是那个冬夜,温暖的室内,窗外大雪纷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他冰凉的手指,引导着,在蒙着氤氲水汽的玻璃窗上,缓缓划下……

第一笔,是横,指尖传来窗面的冰凉与阻力。

第二笔,是竖,耳边是那人低沉而清晰的、带着海风般气息的读音:“林——”

第三笔,是转折,视野里,水痕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融化的雪水如同泪滴,承载着灯光,熠熠生辉。

不是想起,是重构,是用每一寸不曾被污染的感官记忆,每一份无法被抹除的情感链接,在那片被强行洗刷的空白上,悍然重新铭刻。

那个定义了他所有过往,连接着一切真实与温暖的坐标,在灵魂的至暗处,如同超新星爆发,轰然点亮——

林岁烬。

枷锁被打破,沉睡的火山第一次喷发,他眼底那一直存在、燃烧的灼热,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轰然爆发,不再是微弱的暖意,而是实质的热,与光。

窒息感与死亡的阴影同时降临。

然而,在空白面具之下,林岁烬眼中燃烧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卑微生物触碰逆鳞后,骤然升腾起的、冰冷而纯粹的暴怒。

一股远古的、威严的力量压倒了所有杂念,低沉的诘问。

“你竟敢,冒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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