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逢秋会

长陵作为九国中心,曾被好事者戏称‘天下隐都’。本为西面靠山,北面有一条撕裂两地的深涧,其余两面都是与他国接壤的平原。

也曾因地界相邻免不了收到国与国之间纷争的波及,也正是因此,长陵众世家在长陵这两边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挖出了护城河。

南面与贯穿南北的运河相汇通。该运河正是如今最繁华,来往船只数量最多的楚陵运河。

如今整个长陵大致分为几个地界。

东边地方平缓且文人向来信奉紫气东来的说法,多为世家贵族的宅邸;北边不是密林深山就是深不可见底的长涧只有零散几个村落;南边就是长陵城的城门,多是街道商铺,是长陵商户平民数量最密集的地方;西南山脚下土地最肥沃,村落农户多;

至于西北方,风景秀美,高山流水瀑布斜飞,翠竹青林鸟鸣嘤嘤,大半也成了世家贵族的远郊别府,以供游玩避暑。

王氏表小姐们此行去的就是西郊最好的几座别院之一,也是王氏预备用来举办此次逢秋会的宅邸。

林斜芳今日依然是一袭素淡的白裙,只在袖口裙摆处用豆绿色的丝线错落有致的绣了几处银杏叶,纤细的手腕上只带了一只树纹竹节银镯,身边是一袭水红色纱裙的吴心蕊。

侍女们手上的乌木托盘上端着一沓一沓新裁好的上等熟宣和一只只崭新的午町油墨,再交由她们二人一个席位一个席位的摆放好。

逢秋会就是今日,因逢秋会是天下士子文人心目中的最大盛会,才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不可让不通文墨之人玷污逢秋会的文墨之气。

长陵虽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圣地,可奴仆下人们识字者皆寥寥无几自然不配做布置逢秋会的事,只能是打些下手,在一边做些托举的活计。

此时天色依然暗沉着,精巧开阔的庭院还点着一盏盏六角灯,衣着光鲜亮丽的女郎们郎君们趁着夜色忙忙碌碌地布置着,软底的锦鞋落在青石板上留下密集窸窣的往来脚步声。

王氏主家没有嫡亲的女郎,在此忙碌的自然是借住在王氏的表小姐们,郎君们便是王氏子弟和王氏族学中选出的最出类拔萃的士子。

这间院落是专门便为此次逢秋会修葺的场地,中心是方圆可达数十丈的洗墨池,池水是王氏族学数千名士子们的剩墨收集而来,池水漆黑深邃,墨香隐隐。

洗墨池中心便是逢秋会士子们展示自身才华的洗墨台,甚至说决定未来仕途的断案台,台上宽敞平整,摆了十数张一般无二的案几以供参选士子下笔挥毫。

围绕着洗墨池的是用一扇扇乌木松鹤屏风隔开的席位,一张席位便是一张乌木小几和一张金丝软垫,小几上只有文房四宝,简简单单,堪称条件简陋。

不过这可不是王氏吝啬,而是逢秋会的硬性规定。

不管是参选,观看还是评选都必须要端正地跪坐全程,同时非用饭时辰不可饮食。

极致的简是为了提醒士子文人们吃苦。

虽然这项规定如今早已变了味,但至少这些习惯还是在这数百年来保留了下来。

“今日果然没有那个陈氏女,她可真是娇贵。”吴心蕊来时左顾右盼都没在布置的人里瞧见陈念春,心里就不痛快,凭什么她不用来。

“陈氏女娇贵,自然做不来这般辛苦的活计。”

“还不是仗着是夫人嫡亲的侄女,平时不搭理我们这些人也就算了,今日也不早些来,要是换成薄姊姊,定不会缺席。”

听着吴心蕊愤愤不平的抱怨,林斜芳并不放在心上,手下依然利落,在她看来,别人如何她并不关心,事实就是如此,她生气也没有意义。

一个个的将东西放下摆放整齐,时间过得很快,林斜芳将将完成这一边,抬起头时就发现天边已是隐隐破晓,已是能瞧见一点亮光在竹尖树梢闪烁,朝霞的红晕也初露颜色。

呼了口气,微微直起腰身缓解腰背的僵硬不适,一只手捋了捋鬓边落下的碎发,耳边听到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响动,便知是王夫人慕容欢到了。

“宣纸还要再备些,狼毫笔确保众参选士子皆有五支的余量……”慕容欢边走,边风风火火地吩咐着跟在身边的那些掌事,确保今日的逢秋会顺利。

她的身后便是在吴心蕊眼中姗姗来迟的陈念春,一身素净到让她觉得甚至有些惊奇的白色衣裙,神情有些困倦但依然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丽。

刚想跟林斜芳说,灯光一转就瞧见了那件衣裙上大有乾坤的富春山居,忍不住酸溜溜地说,“陈氏女真是奢侈,一件衣裙也要如此大费周折。”心里确实忍不住的羡慕,这般漂亮的衣衫,哪个女郎会不羡慕呢。

林斜芳瞧了一眼袖口的豆绿色银杏叶,顺着她的意思说是。

慕容欢吩咐完下人们便把忙活着的表小姐们士子们唤过来,和颜悦色道,“今日便有劳诸位了,此次逢秋会既是在我王家,自然也要让来客们知晓我们王家的规矩。”

又转头看向陈念春,“阿稚,女郎们便都交给你了。”

陈念春点头。

又嘱托了一位王氏郎君由他负责来往的世家郎君,至于那些来头更大资历更深的族老勋贵自然是由慕容欢及王氏的族老掌家们负责接待。

该交代的交代完了,便是往迎客亭去。一行人郎君女郎浩浩荡荡往前院去,期间窸窸窣窣的小声说话声暂且不提。

“表妹辛苦。”郎君里领头的是王氏旁支的王逸显,也是王氏这一辈郎君里最年长的一位,已经着手开始替族里办事了。

陈念春低头行一礼,与之客套了一句就带着女郎们在西面的亭子里坐下。

众女没有什么话说,眼观鼻鼻观心,表面上是众人领头的陈念春也没兴趣说话,她今日起得太早没什么心思说话。

不多时,天边的晚霞消散时宾客们就接连而至了,年长的夫人老爷往慕容欢他们那处去,带来的年轻人们便在下人们的指引之下往此处来。

陈念春不得不僵着一张笑脸迎来送往,好在其他的表小姐们本事都不小,在长陵大都有几个相熟的手帕交,替她分担了不少活计。

忙碌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得差不多了,陈念春也能偷偷往假山泉池后喘口气。

“女……女郎。”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陈念春吓一跳,桃红下意识的拦在她的身前,看清楚了出声的不过是一个羸弱的青衫读书人才缓下神,让开。

时下不重男女大防,女郎郎君们私下会面也不是新鲜事,这读书郎才敢追到她跟前来。

不过他还算知道分寸,并未上前,只是遥遥鞠了一躬,将手上的一卷画卷放在假山脚下,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在下心慕女郎久……久矣,此为在下微薄心意,望……望女郎收下。”

说完也不敢看陈念春红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

姜黄见他逃跑路上慌乱之间还不小心一脚踩上了青石板边上还湿润的泥,浆洗得发白的衣袍角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连神色疲倦的陈念春脸上也有了笑意,让姜黄把画卷取过来收好,也算是不辜负那位士子的一片心意。

回到庭院,洗墨池边的席位已是大半都已入座,饶是乌压压的一群人,一身石绿色斓袍的谢惜时依然出众得让人不得不一眼就瞧见了他。

正坐在谢氏族长的左手边,隔着三个席位便是王氏的老族长。

她的位置就在慕容欢的身后,依然是王氏嫡女才有的待遇,方才与她一同迎客的诸位表小姐此时都在她的身后。

“薄姐姐今日的气色当真鲜妍,不知道的人还当姐姐是夜里吸纳月光打坐的仙子呢。”

“薄姐姐何时在乎过这些身外之物,今日逢秋会薄姐姐第一个登台献艺可是众望所归。”

众女七嘴八舌的说着那位被围在中心的薄姓女郎的好话,各种好话不要钱的一筐一篓的往外蹦。

陈念春听了一耳朵,下意识的往这位姓薄的女郎出瞧了一眼,目光一顿。

她的目光正对上了这位薄女郎向她看来的目光。

为何要直直的看着她?

不止,视线交汇只有短短几瞬间,但她从这眼神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莫名的优越感,比如……

若隐若现的挑衅。

陈念春刚坐下没多久,她的姑父王勉便含笑起身往洗墨台去,站定负手,一身儒雅的锦袍,嗓音洪亮。

“诸位,在下王氏王勉……”洋洋洒洒的宣讲了一大通感谢词,什么诸位赏脸莅临是我们王家的荣幸,在下不胜惶恐云云,虽然他念得口若悬河慷慨激昂且妙语连篇,但差不多的意思翻来覆去的念也听得人耳朵起茧。

念得陈念春眼皮子都沉得快抬不起来了,心里佩服她姑父背这么长而晦涩的一篇文稿还不打磕巴当真是了不起。

等到日头暄和柔软得将众人浑身都晒得酥软了,王勉的长篇大论才勉勉强强结束,这还是王勉身边的侍从见头一排的大儒都快被念睡着了悄悄碰了碰他的衣角提醒。

众人松了一口气,暗自掐掐自个儿的掌心,防止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露出不雅。

主人家开过了场,便是来到了逢秋会正式开始前的最后一个热场子活动—登台献艺。

是由世家的几位杰出女郎或者郎君来到洗墨台上为士子文人们打个样儿,也是年轻的世家子弟们一战扬名的大好时候。

往年最出彩的直到如今还依然被士子们传颂称赞,如谢惜时当年不过十四岁,一首《九国赋》让天下记住了长陵谢惜时‘白衣墨裘倾江山’;便是当年以一己之力定下了谢家世家之首地位的谢承昌,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初次扬名也是在逢秋会。

席边世家子弟们自恃有才的蠢蠢欲动,自知几斤几两的畏畏缩缩恨不得躲到几下去。

她出名的只有美貌,这些风雅事轮不到她。

陈念春百无聊赖的等着那群老头子点谁,思索着等会儿怎么给谢惜时下个绊子,冷不丁的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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