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骁作为家属代表到阎良接收郑骐的遗物。杨立代表试飞团来交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韩骁,悲痛无奈却又有一丝眷恋和贪婪。那张朝夕相处的脸他再也看不到了,可眼前还有一个和他那么像的人,活生生地,看起来和他一样强壮健康,就像另一个他。
杨立把一个U盘放到韩骁手上,低声说:“这是他撞机前的语音副本,我想你们作为家属肯定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
韩骁点头,紧紧把U盘握在手心。
杨立挺胸立正,对他行了个军礼。这是军队对牺牲战士家属的至高敬意。
韩骁走进郑骐的单身宿舍,飞行员待遇不错,宿舍比他想象的要大要宽敞。
郑骐走后应该就没人来过,所有东西还保持着原样,分门别类,摆放得整齐有序。韩骁勾起嘴角,郑骐不管在哪都这样讲究,自己的东西永远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他,从小就被母亲念叨房间乱七八糟像狗窝。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桌面,浅浅的一层灰,似乎在告诉他,这间宿舍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他的心突然一阵锐痛,险些透不过气。他强忍着,坐到靠墙的单人床上,认真环顾四周。
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飞行方面的专业书籍,他看不懂。
置物架上放着十来架飞机模型,他认出其中一架是三代战斗机。郑骐曾经向他介绍过,这是中国第一款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战斗机,以后就不用被外国卡脖子了。而且他还特别兴奋地告诉他,三代机的首飞试飞员是一位“英雄试飞员”,处理特情几百次,每次都化险为夷,是所有试飞员的偶像和奋斗目标……
韩骁苦笑。
现在你也是英雄了,可英雄的代价太沉重了。
角落里摆放着一把吉他。韩骁起身拿起,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郑骐上航校的那一年他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在机场还被他嫌弃又大又重。
他当时没好意思说出口,其实他是想告诉他,如果学飞行太累太苦,就弹弹吉他放松一下,以后还有许多场合要一起表演。
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有点松了,他上紧琴弦,又拨了拨,终于好了。随手弹了一个和弦,琴声如初,清脆悦耳,难怪要几千块,不枉他坑了许悠然半个月午餐。
琴身上他当年写的字已经淡了,但仔细辨认,依稀看得出是“好人一生平安”。
他想不出要写什么,文绉绉不是他的风格,太煽情又好肉麻,于是就随手写下这句话。飞行员么,平安最重要。可他那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牺牲了自己。
“啪嗒”,一滴眼泪滴到了琴身上,紧接着两滴、三滴……
韩骁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哭,哭起来也会有这么多眼泪。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站起身把床上的褶子抚平,开始收拾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擦干净再放进纸箱。郑骐的衣服都在衣柜挂得笔挺整齐,他一件件拿出来,叠好,像郑骐的习惯那样,按照上装下装分类放好,然后再收进箱子里。又把他的每一双靴子都擦得像新的一样,再放进鞋盒摆好。
他从没有这样收拾过自己的东西,认真、仔细、专注,直到一撇夕阳从窗角射进来,他才发现天快黑了。
“咚咚——”,有人敲门。
韩骁打开门,发现一个黝黑壮实的男人站在门口。告别式那天他见过这人,哭得稀里哗啦,有点憨有点傻。
“你是郑骐的弟弟吧,我是大壮。”大壮苦着脸,像笑又像哭。
韩骁点点头,他记得那天这个人一直哭个不停,说是他害了郑骐。
“这是杨队让我送来的,幸好你还没走。”
大壮把一个信封放到韩骁手上。
韩骁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试飞团的老规矩。进了试飞大队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前给家人写一封遗书。”
大壮说着眼圈发红,他抽抽鼻子,继续说:“以后家里有什么事随时吩咐,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韩骁一眼,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到什么,然后对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就埋头离开了。
韩骁关上门,左手捧着遗书,右手握着U盘。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废物,这两样东西明明轻如羽毛,他却只觉得沉重如泰山,他拿不动,扛不了。
夜班机人不多,韩骁办好托运,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把U盘连到笔记本上,然后戴上了耳机。
噪音很大,风的呼啸声里郑骐的声音突然出现,韩骁骤然大恸,几乎屏住了呼吸。
“我已无法返航……兄弟们,请替我继续战斗……帮我照顾家人……告诉我的未婚妻……我永远爱她——”
声音戛然而止。继而是漫长仿佛永无止境的静默。
韩骁再次按下播放键。
那一天的候机室,许多人都发现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在角落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有好心的老人、有好奇的年轻女孩,纷纷上前递上纸巾、热心询问。
可他置若罔闻,旁若无人地流泪。
郑骐牺牲的消息很快在大院传开,知道的人无不扼腕叹息,纷纷感慨。
“郑家的大儿子啊,那从小就优秀得不得了,能上清华都没上,要去开战斗机。真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长得也一表人才,那许家丫头以后可怎么办噢,多好的一对啊!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呢?”
“幸好郑家有两个儿子,不然……”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郑家的小儿子可比不上大儿子。”
“你别乱嚼舌根,人家也是重点大学研究生呢!”
……
韩骁冷冷走过去,假装听不到他们的话。
从小到大他听了太多这样的话。郑家小儿子纨绔不逊、郑家小儿子目中无人、郑家小儿子打架闹事……
刚开始,他听到会很生气。渐渐地,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本来就不如郑骐,如果可以,他甚至也不希望和他有同一张脸。
可现在,他又突然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和郑骐有同一张脸。如果他们太想郑骐,是否可以偶尔短暂地把他当成他呢?这样,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呢?如果是,那他愿意做他以前最讨厌的事情。
韩少蓉躺在床上起不来。看到韩骁把一箱箱东西往里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跑过去抱住离她最近的一箱。
“郑骐……郑骐……”她不停念着儿子的名字,默默流眼泪。
“这是他的衣服。”韩骁默默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厚外套给母亲披上。
已经是深秋时节,院子里的梧桐叶落了许多,风里带着凉意。
韩少蓉看着窗外发黄的梧桐,紧紧拽着衣领,喃喃道:“快到你们的生日了。”
韩骁心痛难忍,沉默着回到房间关上门。
世界上另一个他,死了。
死的那天距离他二十六岁生日只有一个月。他们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还有相同的身高、体型,就像镜子里的自己。每当看到他,他就感觉自己并不孤独。可这面镜子永远碎了,碎片在所有人心里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也许时间可以让伤口愈合,但需要多久?一年?十年?不管需要多久,韩骁知道,伤痕永远不会消失。
他握着手机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把那段语音发给了许悠然。
如果治疗伤口需要灵药,他想许悠然会需要这个。
周亚珍是下夜班之后发现女儿失踪的。
医院业务繁忙,不允许她长期请假在家陪伴女儿,她以为许悠然会哭了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可她没想到,暴风雨前的海面总是看起来很正常的。
丈夫今天有重要手术不能打扰他,她也不敢再刺激韩少蓉,只得慌忙把电话打给了韩骁。
韩骁爬起来穿上大衣,手机里反复传来机械的女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你知道许悠然那几个好朋友的电话吗?就老跟她晃在一起的那两个。”
韩骁冷静下来,快速排查许悠然可能的去处。他并不熟悉她的交友圈,除了军校的室友,他知道的只有那两个经常出现在她身边的朋友,订婚典礼她们也参加了。除了她们,他不知道许悠然还可能找谁。
“李薇薇和袁文君?你找她们干嘛?”李昊刚睡醒,脑子还迷糊着,但还是听话地把她们俩的电话发给了韩骁。
韩骁顾不上解释,第一时间拨通了李薇薇和袁文君的电话。
袁文君惊得大叫一声,差点把韩骁的耳膜震破。
李薇薇克制一些,但同样毫无头绪。
两人不约而同提出要帮他找人,被韩骁轻描淡写婉拒了。许悠然脸皮薄,肯定不希望太多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浮上来。半个月来,除了发那个语音他没有打扰过许悠然,哪怕知道她就在隔壁楼上。他怕自己的存在对她也是一种刺激。他们都需要时间,让伤口愈合再长出新的血肉。
他脑子一闪,突然有些后悔,后悔那么草率地把那段语音发给了许悠然。这个傻瓜脑子里满是浪漫的想象,而浪漫通常意味着疯狂。
韩骁拿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感到茫然又恐惧。
他努力回想许悠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和动作,生怕自己漏掉什么关键信息。
“他说要开直升机带我看落日。”
这是许悠然说的最后一句和郑骐有关的话。
飞机、落日。
韩骁抬头看天,快到日暮时分了。可喧嚣都市里不可能坐在飞机上看落日。
除非,除非是高的地方,那才会有类似坐在飞机上的感受。
韩骁冲到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闪身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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