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韩骁和郑骐总喜欢爬到大院最高的楼顶上看飞机。因为母亲说过,父亲就是开飞机的。
他们一年中能见到父亲的机会不多,对他没有特别强烈的感情,但是对会开飞机的人却天生充满了敬佩和崇拜。更何况父亲开的不是普通飞机,而是战斗机。
他们站在楼顶上,期待父亲的飞机能从头顶飞过,这样他们就能骄傲地告诉小伙伴,看!那是我爸爸开的飞机!
有一次,许悠然也跟着他们看飞机,可等了许久,一架飞机也没有。
韩骁和许悠然很失望,正当他们俩互相责怪对方带来霉运的时候,郑骐突然指着远处的太阳说:“快看日落,好漂亮!”
韩骁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每天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许悠然看了一会儿突然“咯咯”笑个不停:“落日好像一个大橙子,还有咸蛋黄……”
他嫌弃地瞥她一眼,真是个馋鬼。
郑骐却笑眯眯地说:“走吧,我家有橙子,我给你剥。”
最后,飞机没看到,许悠然塞了一肚子水果。
无数幼时的片段在韩骁脑海里闪过,他恨不得马上飞到许悠然身边,告诉她,我家有橙子,也有咸鸭蛋……
出租车呼啸着急停在大院门口,韩骁甩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顾不上找钱就往院子里跑。
大院的房子都不太高,最高不过六七层,但老房子层高高,即便只有六七层,也有近三十米。楼顶是开放式的,方便住户晒东西。
韩骁一鼓作气爬上最高的那一栋,金黄色的余晖洒在平台上,明明是很温暖的色调,却让韩骁不寒而栗。
远处的矮墙上,许悠然背对着他,正看向落日的方向。
他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晚风吹起他的风衣下摆,也撩起了许悠然的头发。黑发如瀑,在傍晚的夕阳里染上一层好看的金色。
寂静中,传来一阵低低的男声。
韩骁心里发怵,这里只有他们俩,是谁在说话?他轻手轻脚往前走,仔细辨认声音的来源。原来,声音是许悠然身边的手机发出来的。他小心翼翼走近,终于听得清晰。
“我已无法返航……兄弟们,请替我继续战斗……帮我照顾家人……告诉我的未婚妻……我永远爱她——”
“我已无法返航……兄弟们,请替我继续战斗……帮我照顾家人……告诉我的未婚妻……我永远爱她——”
……
郑骐的声音在风中循环往复,像一把刀不停凌迟在韩骁的身体和心上。他不知道许悠然已经听了多少遍,可他知道她坐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看风景。
“许悠然。”韩骁轻咳一声,低声叫出她的名字。
许悠然双手扶着身下的墙,回头对他笑,笑容很甜。
“郑骐,你看,好漂亮的日落。”
韩骁的脚步顿时僵住,浑身感到毛骨悚然。
郑骐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许悠然不会不知道他是谁。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当成郑骐。除了那一天,女孩在他身后倾诉衷肠,夜色迷离,月色醉人,他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可他毕竟不是郑骐,他是韩骁,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韩骁。
“快过来和我一起看日落啊。”许悠然对他招手。
只需要往前走一步,他就是郑骐。
垂在身侧的拳头发出几不可闻的“咯吱”声,他停住了脚步,连日的奔波和失眠,让他充血的眼眸看起来比夕阳还红。
“许悠然,我不是郑骐,我是韩骁。”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不想骗她,更不想骗自己。
许悠然的笑容瞬间凝固,“你是韩骁?那郑骐呢?”
韩骁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幽幽看着她,语气平静:“他牺牲了。”
许悠然不做声,又抬头看天。一架飞机正从他们头顶的天空飞过,平稳迅速,很快就消失在云层里,只留下长长的尾迹云。
“你说,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该有多疼啊?”
韩骁的心脏骤停了一拍,熟悉的锐痛再次袭来。梦中,他一次次看到飞机在撞山的那一刻解体成碎片,巨大的爆炸声和刺眼的火光中,一切燃成了灰烬。郑骐有多疼?被噩梦惊醒时的窒息感和他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他不敢再思考许悠然的问题。
晚风突起,她原本就苗条的身材更显单薄,似乎已不堪承受北风呼啸,在暮色中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没有再看韩骁,像一只扑火的飞蛾那样,决绝地倾身跃下。
“许悠然!”
韩骁纵身猛扑,幸好他手长腿长,在许悠然即将从他视野里消失之际,死死搂住了她的腰。
他双眼红得像血,目眦欲裂,恶狠狠瞪着许悠然,不顾她疯狂的挣扎,双手用力往回拉,终于把她从边缘拽回到围墙里。
“你是不是疯了!”
韩骁撑住身侧的墙壁,把她禁锢在自己和围墙之间,生怕她再有任何举动。淡淡血痕在墙上蜿蜒,不停有新鲜的红色从韩骁指缝里溢出。
许悠然面如死灰,无动于衷,任由韩骁近在咫尺的脸在她眼前扭曲变形,似乎刚刚濒死的危险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行,你想死是吗?我陪你。”韩骁深吸一口气,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许悠然却甩开他的手,掩面痛哭起来。
“他说他永远爱我……可是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是不是就能知道他有多疼了?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我想见他……”
许悠然断断续续地哭诉,声音委屈又嘶哑。那张脸明明就在眼前,可偏偏不是他。
“许悠然,你跳下去也见不到他。你想想许叔和周姨,哪怕你再痛苦,也要为了他们活着,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
韩骁语气如常,恢复了一贯冷肃的表情。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抱着她安慰她的冲动,哪怕只温柔地说一句,你看看我啊。可他不能,他没有这种资格。他只能冷冰冰地讲大道理。
“责任?”许悠然冷笑着看他,“我什么都没了,还会在乎责任吗?像你这么冷漠的人怎么能体会到我的痛苦?你只爱你自己,你爱过谁吗?你知道失去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吗?”许悠然面容扭曲,语气尖酸刻薄。
半晌,风声终于把韩骁的回答送到许悠然的耳边。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但是我睁开眼,你们都告诉我他死了,我永远都看不到他、碰不到他了,你知道这是怎样的绝望吗?”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许悠然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竭尽所能地咒骂着。
“为什么他那么好却死了,你这么坏却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活着?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几只乌鸦在暮色中发出“嘎嘎”的声音,让女孩凄厉绝望的哭喊显得更加诡异和森然。
“你这个笨蛋!”“你真笨!”“爱哭鬼!”“小气鬼”……这些用来嘲笑她的话,还会从和郑骐长得一样的嘴里说出来,可那个会逗他笑、会哄她、会温柔地吻他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许悠然看着眼前这张脸,爱恨交织,却无能为力。
韩骁静静看着她发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突然冷笑一声,大声说:“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死的是我!”
起码你们不会那么伤心。你不会,他们也不会。
韩骁自嘲地扯扯嘴角,然后朝前走了一步。
许悠然缩了缩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既然你这么讨厌我这张脸,我毁了他就是。不就是一死吗,大家一起死,一起去找他,来吧,跳啊!”他把外衣扔到地上,一个轻松起跳,站到了围墙上。
许悠然被吓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不跳了?舍不得这张脸了?”韩骁居高临下,声音里带着讽刺和挑衅。
许悠然看着这张她魂牵梦萦的脸,嘴角一瘪,委屈地哭出声:“郑骐……韩骁……欺负我……”
可回答她的只有风声,那个温柔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了。
韩骁跳下围墙,默默看着她哭,他的眼睛也发酸,但他不能哭,他是桀骜不驯的韩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韩骁,绝对不能在许悠然面前流眼泪。
“然然!”收到消息的周亚珍终于赶来了。
她扑到女儿跟前,哭着哀求她,“然然,妈妈求你,别做傻事,我们总能熬过去的,你要是有三长两短,爸爸妈妈怎么办啊?”
“然然,人生很长,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知道你很伤心很绝望,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郑骐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他那么爱你肯定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活着。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和你爸爸,求你不要做傻事好吗?你干妈已经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忍心让她再经历一次吗?”
周亚珍无比后怕地抱着女儿,唯恐她再有任何异动。眼泪决堤般落到许悠然的衣襟上,有她自己的,也有母亲的。
“你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念军医大学吗?你是为了郑骐啊,即使他不在了,你也应该完成学业,把他的心愿继承下去,你忘了他是为什么牺牲的吗?他不是白白牺牲的,是为了航空事业为了国防安全,为了祖国和人民牺牲的,你这样轻易就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你对得起他吗?”周亚珍擦擦女儿浸满泪水的脸颊,心如刀割。
郑骐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她抱过的孩子。她不是个擅长和孩子亲近的人,但在她心里,郑骐早已经是她半个儿子了。郑骐的牺牲,不仅是郑家的灾难,也是许家永远不散的阴霾。
“妈——我不知道怎么撑下去,我二十四年的人生都有他,以后的路我走不动了……”许悠然趴在母亲肩上哭得心肝俱裂。
从她出生起,郑骐就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人。突然被抹掉的空白,要怎么填补呢?
永失所爱,不是她生命偶然的一场狂风骤雨,而是永远的潮湿和霉变。
她坚信,她的人生已经在二十四岁这一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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