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们再见到许悠然已经是两个月后，北方的雪很大，在铺天盖地的雪白里，她的身影瘦削得似乎一片雪花就能融化。
室友们默契地闭口不提和郑骐有关的一切，“阎良”“飞机”等敏感词汇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可她们惊奇地发现，根本不需要她们刻意地避忌，最先绝口不提的人是许悠然。她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崩溃、绝望，或者生无可恋。她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比以前还像一个军校生，只是，郑骐好像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以前，她虽然也能吃苦，但或多或少还是会抱怨、撒娇，会对着手机那头娇笑、嗔怒，哭诉训练课程的繁重和辛苦。
现在，她似乎已经对这种安排习以为常，甚至乐在其中。她不睡懒觉了，变成了宿舍里起得最早的人，也是回得最晚的人，她会在实验室或是图书馆待到熄灯。偶尔也会加入大家的闲聊，但她不大笑了，只会浅浅拉起嘴角，像是礼貌地附和。
这种变化让罗钰很担心，她选修了心理学，许悠然的种种表现和心理学上的“PTSD”几乎完全吻合。
“‘PTSD’？那是什么？”赵雪菲很好奇。
“学名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人在遭到巨大的打击后，会选择性地强迫自己遗忘和创伤有关的人和事，她回来这么多天了，你们见她提过郑骐吗？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这太不正常了。”
“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的，老想着不是一次又一次受折磨吗？忘了挺好的。”傅莹不以为然。
“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忘掉？与其说忘记，不如说这是逃避，她还是接受不了郑骐牺牲的事实，不然不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三个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那我们能为许悠然做什么呢？”赵雪菲忧心忡忡地问。
“我们都是外人，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或者郑骐。”罗钰叹了一口气。
“那不等于啥都做不了？”赵雪菲翻了个白眼。
“只能尽量多陪陪她，让她开心点，再就是都别提郑骐，除非她自己主动提起。”罗钰再次郑重强调了一遍。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不提，就怕别有用心的人往她心上捅刀子。”傅莹意味深长地看了另外两个人一眼。
赵雪菲会意，冷笑一声：“平时装得跟好姐妹一样，现在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许悠然回来一个月了，你们见她来看望过许悠然没有？真是狼心狗肺，亏许悠然对她那么好，无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
“我早就看出她接近许悠然是司马昭之心了，那么多好学校，怎么她偏偏不读也来了咱们学校，不是为了郑骐是什么？就许悠然傻，还不信！”
“算了算了，别提她了，只要她不伤害许悠然，随她去吧。郑骐那么优秀，有女孩喜欢也很正常。”
罗钰想避开这个话题，她并不认为程文静有什么罪大恶极，喜欢一个优秀的男人是人之常情，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接近许悠然或许目的不纯粹，但她能体谅一个暗藏情意的卑微女孩。
宿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傅莹突然“咦”了一声，转换了话题，“怎么这么久都没见到韩骁啊？以前他可是定期来报到的。”
这个话题赵雪菲喜欢，兴趣马上被点燃了，了然于胸地说：“他那张脸，还是不出现的好。”
“我想，他和郑骐长得一样，对许悠然来说多多少少是个安慰啊。”
“切！你那点小算盘我还看不出来？不就是想人家的好吃的了？”赵雪菲戳了戳傅莹的额头。
“呸！我是那种人吗？”
罗钰不想参与关于韩骁的话题，摆摆手，示意她们俩停止争论，“别说了，许悠然应该快回来了，别被她听到了。”
一门之隔，并不足以隔绝声音。许悠然靠在宿舍门边的墙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对面墙上某个虚无的点。
她今天已经见过程文静了。
其实关于程文静的小心思，她早就有所察觉。但她并不放在心上，不是轻视程文静，而是相信郑骐。郑骐那么优秀，有女孩喜欢他实在太正常了。而自己从小就人缘好，同学都愿意跟她做朋友，或许程文静并不只是因为郑骐才接近她呢？可今天，现实无情地向她宣判，没有郑骐，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而这个事实，是程文静告诉她的。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程文静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单薄。
“文静。”她还是轻轻地叫住了她。虽然迟钝，但许悠然也知道程文静的消失并不正常。
那个身影顿了顿，最终还是转了过来。程文静表情古怪，没有常见的怯懦羞涩，眼里满是不掩饰的恨意，对，是许悠然从来没见过的恨意。
“许悠然，我跟你不是朋友了。”程文静冷冷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可走了几步，她又转过身，冷笑一下，声音尖锐。
“不，我跟你从来就不是朋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许悠然都没反应过来。她茫然地走回宿舍楼，程文静那句话一直在她脑子里重复。
尽管傅莹旁敲侧击地说过很多次，她都不相信。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没了郑骐，她什么也不是。六年的友情，只是她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
许悠然哭不出来。她的眼泪早已经哭完了。她麻木地站在门外，等着室友们结束聊天，她再恰好开门，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
她简单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快速地洗漱完，就上了床窝进了被子里。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韩骁了，甚至都没怎么想起这个名字，在他交给她一封信之后，似乎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在父母的嘴里听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
“韩骁怎么自己走了？还想着让他送然然回学校呢。”
“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哪能一直围着咱女儿转？别看这孩子外表坚硬，这么久愣是没掉过一滴眼泪，实际上也是个软肠子。”
……
许悠然听到的时候，冷笑了一声。韩骁是软肠子？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心狠的人了！许悠然甚至恶毒地想，韩骁不是一直讨厌别人把他和郑骐弄混吗，现在好了，再也不会有人把他们弄混了！他说不定还会偷着乐呢！
但有件事，她还是感激韩骁。
许悠然往手上涂了一些护手霜，西北风干燥，手上老有静电和倒刺，她怕不小心把信纸撕坏了。
一个多月来，她只有抱着这封信才能睡着，她甚至觉得郑骐的灵魂就在这封信里面，她抱着信，就像躺在他的怀里，会短暂地平静和心安。
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她对信里的每一句话都倒背如流，连标点符号都了如指掌，可每次读，依然像第一次那样热泪盈眶。
许悠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然后才小心翼翼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慢慢映入眼帘。
然然：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像个爱哭鬼一样哭得停不下来吧？
不要哭，我喜欢看你笑。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写这封信给你，不过既然要写，就当成我给你的情书吧，我好像没有写过情书给你，这就算第一封情书，但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看到。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是哪一天吗？不是我考上飞行员的那天，也不是我放单飞的那天，因为我知道这些我通过努力都能做到。我最开心的那天是你跟我说你喜欢我的那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们认识得太久，我怕你只把我当成哥哥，不管是读书还是学飞行，我从来没有惶恐过，唯独面对你，我没有那么自信。
你那么可爱，虽然总是做一些傻事，但那些傻事在我眼里都很有趣，都很可爱，是独属于你的闪光点。我喜欢看你做错事找我帮忙，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英雄，不过，是只属于你的英雄。
回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都会幸福得笑出来，但也觉得很惭愧，我陪你的时间太少太少了，但你相信我，除了飞的时候，我的身体和我的心都是属于你的，也只属于你。
但是我要跟你说对不起，你现在肯定很难过，甚至也许还会有想不开的念头。但是听我说，不要有那样的念头，一下都不要有。虽然我不在这个世上了，但你抬头的时候，仰望星空的时候，我就在天上看着你，陪着你，祝福你。
不要责怪自己，是我不够幸运，不能陪着你到白发苍苍，留下你一个人哭泣，想到这里，我也会心如刀割。但是然然，我希望你坚强。
记得我送给你的四叶草吗？我把我全部的运气都送给你，你健康、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短暂地伤心一阵子，然后就把我忘记。我不想成为你人生的阴霾和伤口，顽固地赖在往后余生里，挥之不去，这对你不公平。
漫长时光，如果有一天你痊愈了，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让他陪你，把我藏在你最深的记忆里就好，我不怪你。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能做到，我相信你。
许悠然反反复复，一字一句默读着，读到后面，她闭上眼，那些字眼自动转化成了郑骐的声音，她把信纸抱在胸口，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好像郑骐就在她耳边温柔私语。
然然，我喜欢你笑。
郑骐，我会听你的话。但只听一部分，我不会做傻事了，我会好好活下去，把你放在我的心里，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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