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年刚刚开始，按照惯例是忙碌又热闹的。尽管学业繁忙让人几乎无有转圜，社团负责人们还是布置起了一个个小摊，画了醒目的招新海报。
创锐IT社社长刘胤凯抢到了一个好位置。他今年升入高三，本该是排除一切干扰专心学习的时候，但社团就像他的家人，他怎么舍得丢下自己的朋友们呢？老师为这事找他谈了机会，见他信誓旦旦表明成绩不会下降，只好作罢。
“你还在这里啊？高三不是很忙么？”
说话的是比他小一级的学妹，社团的二把手罗一珂。她手里捧着一沓刚印好的传单，气喘吁吁的，一看便才急匆匆地跑过：“差点没撑到打印室关门！我们老师拖堂……”
他把传单接过放好，两人在桌前坐下。此刻正有新生成群结伴走过，对五花八门的社团感到新奇。
人气很快由人群的选择见了高低。动漫社那边排起了长队，文学社桌子前也围了一圈，但挂着“创锐IT社”横幅的小摊前仍是空无一人。罗一珂显得有些不耐，琢磨着是否要拉一个人过来。
“我保证她肯定会来，但是她毫、无、基、础。这算走关系，你没意见吧？”
“这有什么？多多益善嘛。”他倒不介意，一个小小社团而已，扯不上什么裙带关系的。不过，也不能总靠社员帮他拉人。他看着熙攘的人群，突然灵机一动，将双手放在唇边做喇叭状：
“瞧一瞧，看一看！一中知名人气社团，创锐IT社招新了！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在呼朋引伴的欢笑中，一个独行的身影也能悄悄融入。新学期的第一天，他照例没有交上任何朋友，和陌生的面孔打招呼便耗费了他全部的气力。
他看着他们说笑打闹，没打算凑上去，这些热闹从来就不属于他。
突然听见一阵响亮的吆喝，好奇心让他抬头，就这样和人高马大的男生对上了视线。这种尴尬境况也时常发生，他正想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逃开，对面却已经向他招起了手：“同学，过来呀！”
他进退不得，满脸局促。或许是在叫别的人呢？他眼神乱飞，被男生身边的女生一声断喝：“说的就是你！东张西望的那个！快点过来！”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自称“社长”男生面前。离得好近……他感到椅子仿佛长满了棘刺。他听见那人在问他一些问题，都是关于编程的？对了，这是IT社来着……
“你这是个人才啊！”社长兴奋地一拍桌，“靠自学掌握到你这个程度的真的少见！”
“啊？”他又呆住了。
社长几乎是扑到他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同学，欢迎加入创锐IT社！来，这边一个表格你填一下……”
他看向社长爽朗的眼，不知为何没了拘束与排斥，在“姓名”一栏认认真真地签下：
冯奕苇。
冯奕苇从小内向，这个印象自他父母开始。记忆里家中的大门总是紧锁的，家里有足够的书和玩具，供他打发一整天的时间。他喜欢在阳台上玩，玩具摆弄一会就丢到一边，趴在窗边看楼下孩子们的游戏。
看出了神是常有的事，每次他都被大人的呼喊唤回来。父母说起谁家的哪个孩子又闯了大祸，话锋一转夸赞起他乖巧懂事。
“内向，内向好啊，内向的孩子让人省心！”他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真切几分客套。
外界的嬉闹依旧一字不落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内向真的……好吗？他无助地盯着脚下的灰色地面，恶作剧得逞的小学生在大笑。他知道这种时候应当硬气些的，可怎么，怒吼的话堵在嗓子眼总也说不出来？
“哭了！哭了！我就说他是个女生吧！”
“噫——娘娘腔，不怕羞！”
不行，怎样努力都还是喊不出来。泪水已经要冲破闸门，他毫不意外自己一出声就会嚎啕大哭的。
没有人愿帮他。老师埋怨他一个男生和女孩子一样扭捏，家人只会嫌他烦。来自高处的指责嘈嘈杂杂，叽叽喳喳，汇成一句：你不理他们不就是了？
不理吗？可他什么都能听到，他什么都能感受到。
然而他终究是学会了。在听到尖锐笑声的瞬间他已经放空，把自己装进浮在虚空的气球。不管去到哪里，所有人似乎不约而同将他集体驱逐，他也在孤冷的寒风中越飘越高。
他彻底成了一个怪人，一个异类，地上的人们指着他哄然发笑。他也并不愿意与人间如此隔绝的，只是气球已载着他，飘得太高、太远，没有人愿意上来接他下去。
第一个上来的也是个格格不入的孩子。他叫邢莱一，脾气古怪，爱好打架，不过至于他是“□□后代”的传闻……冯奕苇从不说话，他知道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他记住了那个诺言，进了初中就做朋友，他整个暑假都雀跃着，以为沉寂的人生终于能绘声绘色了。
然而那天，他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也没有在分班表上找到“邢莱一”这个名字。
他感到被抛弃了。他并不怪邢莱一，反正已经习惯了当那个可有可无的选项。换了一个集体，换了一批同学，可他还是一如既往融入不了一点。
答案显而易见了，他就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连他的父母也不再以“省心”为傲，转而开始指责他：“成天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他把自己关进房间对着电脑，上面是技术论坛的页面，外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
“从小就没有一点阳刚的魄力，我看你就是个遭人讨厌的命……”
后来的冯奕苇时常想到，是否真的存在命运的指引？一念之差让他的生活走进了彩色。踏着大地的感觉是那样幸福，整个人都被充实起来。
社长见他腼腆得厉害，干脆指名他做了副社长——从此“副社长”也成了他的代称。他喜欢这个，多过在班级里被称呼“课代表”，正如他喜欢创锐IT社多过11班。他依旧为了要与人谈话而犯难，但他发现，自己开始盼望与社员们一起了，他感到自己属于他们，社长敞开怀抱把他纳入。
社团稳步运行着，社长继续用阳光和活力感染每一个人，而他也甘心静坐在角落敲打代码。一切都在变化了，有人开始叫他大神了，有人主动找他搭话了，当他因怯场而答不出问题，迎接他的哄笑声都要小一些了。
那一天，社长捧回了“优秀社团”的奖状，视若珍宝地抚摸着。
“这可是传家宝！可惜没地方挂。等你当了社长，我就把它传给你！”
“啊？我？我不行的……”
“你怎么不行？要对自己有信心！我还等着你把创锐做大做强呢！”
做大做强，做大做强……少年人的梦总是恣意进取的，正如社长亲自敲定的口号：“一中必胜，创锐永存。”这口号就是他的梦想，这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只要一直存在就好，哪怕小一点也没有关系的，不为人知也没有关系的。
当时两人都没想到，IT社会在不久后面临解散的危机。
雪球都是由小雪花汇聚而成的。最开始是一个社员的离开，社员名叫时可音，哦，对了，她就是被罗一珂拉进来的那个，同时也是冯奕苇的同班同学。班级里的事情他一向后知后觉，只知道她也是个文静的人，倒是比自己受欢迎一些。这次离开，说是随家人出国，后来才听见传言说她差点弄瞎了班长的眼睛。
这么说来，班长转学的事……
或许是过于挂念朋友，罗一珂也日益暴躁起来。冯奕苇不止一次看见她拦着时可音的去路，不依不饶地要一个说法。被拦住的女生只是低头浅笑，轻声致歉，字字却带着“事已至此”的无奈。
时可音还是走了。至于罗一珂……没有人敢安慰她，所有人都知道不去在她生气的时候触她的霉头。熊熊燃烧的怒火很快殃及了无辜，那两个社员犯了什么错？不清楚，但怎么也不至于迎来一通竭斯底里的批判吧？社长也拦不住她，甚至被她打包骂了进去，说他只知道充好人不讲原则。
“还有你！”连他也没能幸免，“你这个副社长是吉祥物吗？没发挥一点管理的作用！”
你们别走啊？刘胤凯第一次慌乱了，有什么矛盾可以好好商量。罗一珂坐在一旁沉着脸，请辞的社员表示坚决不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全程看着，听着这里又爆发一场争吵。最终，他们都走了，往日热闹的微机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他不会走的，创锐在他就会在。社长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是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
“我们去吃顿饭吧。”
没有人问这是不是“散伙饭”。三个人的聚餐，谁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社长第一个打开了酒，为他的社员一左一右倒上。当晚也是他喝得最多。
“以后……不管在哪……大家一定要……常联系……知道吗？”他的眼神清亮得不似迷醉，“知道吗？常联系……”
他嘴上连声应着，可却是不信真能如此的。社长对每个人都这样，哪怕今晚只对他拉着手说了这番话，也不过是另一位是女生，有所不便罢了。是了，是了，社长，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我们能成为更好的朋友”，知道你是在客套，不过，能被你想起来，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年，刘胤凯升入了大学，罗一珂进入了高三，和他一样没有退出。社长的位置一直空着，权且留着作往事的纪念。
社长不在了……他会留下来的，这里也没人驱赶他，可为什么又感到了那种压抑想要逃亡的氛围？终究还是仰仗他的带领……总是喜欢笑的女孩被从烹饪社“引诱”过来，她也同样能温暖每一个人，只是，只是……
只是他又把自己飘到空中去了。
他以为这些事该尘封在记忆中的，却没想到被一张照片唤醒了。这是他永世的美梦，他在心门上了锁不让任何人打搅。那照片的色调似乎鲜妍了不少，每一个人仿佛就要跃然起来。他永远会记住那些人，记住“创锐IT社”和永存的念想。
等一下！有什么不对？
社团里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这些人！
而且，先把他自己排除，参加合影的也不可能就这么几位，社长怎么会是那种拉帮结派、厚此薄彼的人？
他很确信这一切不是幻觉。那些魂牵梦萦的记忆，他都能一五一十记得清楚。但他也看得清楚，那张照片在空气中逐渐化为齑粉。
“啊！照片！”何方舟惊呼着。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中轰然空白，外面喊口号的声音也渐渐地听不真切。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那个人不会在这里出现，但渐渐编织成穿越时空的呼唤——
“创锐IT社招新了！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同学，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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