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唯有风声吹过,影鬼静坐原地,一语不发。
“前辈!”虞璟疾走几步,略微拔高声音,懊恼道,“您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自坊市回来,她本想去寻刑脉主,可看天色已晚,便欲先回囚恶峰一趟。心念一动,人就已然站在囚恶峰顶,才知那阵法可送她在囚恶峰与域内各处来去自如。
玉树之下不见影鬼前辈身影,虞璟便知道他又来了后山。岂料闯入一看,竟见到此等意外之景。
虞璟暗自盘算。
以影鬼前辈能为与地位,若他是在过去短短数个时辰内受伤。定有强敌来,直取怀真域要害,域中必然早已戒严。故而,他绝无可能才受此伤。
那么伤势何来?除了影鬼前辈早已受伤之外,不做他想。
虞璟心中惴惴,她与影鬼前辈朝夕相伴这么多天,竟连对方一丝异样都未曾察觉。这落在有心人眼中,是否会被认为对师长不够体贴?
回应虞璟的是刑脉主的一声冷哼:“是啊!虞前辈倒是什么都不知情,舒舒服服窝在这囚恶峰顶,风吹不着雪淋不着,旁人死活又与您何干呢?果真是名不虚传,弟子佩服!”
他言辞还算收敛,但语气近乎于讥讽。然而虞璟充耳不闻,她从红线上转开目光,落在灰衣男子身上。
此人与刑脉主一同出现,又能替影鬼前辈诊治,应当就是那位深居简出的药脉主。
虞璟紧张地注视着药脉主的神情,忍不住摒住呼吸。
刑脉主见她眼中尽是惶恐,显是忧虑至极,连珠似的话语顿住一瞬。然而心火终究难平,紧攥的拳头松了又紧:“即便不知情,虞前辈又怎可强行缠着他,叫他分/身乏术!原本若是没有虞前辈,他绝不会伤重至此!世上怎有这般弟子,连自己的——”
“够了。”影鬼打断他的话,声音冷沉。
“可是——”
“蠢人,就是,多话……”嘶哑难言的声音忽然响起,几字一顿又夹杂着细微的喘声,让人难以辨清话中内容。
红线激射回珠灰广袖间,药脉主敛袖起身,掀开眼皮恹恹扫了眼刑脉主:“诊脉,需要,安静。你这,蠢货,蠢货……”
他低喃般连骂几句,但语气中并无愤怒与哀怨,平淡如陈述事实。
刑脉主被他一堵,气得狠狠别开脸去。
虞璟无暇顾及他们的眉眼官司,一门心思追问:“药脉主,前辈的伤……”
药脉主似乎这时才察觉到此地尚有第四个人的存在。他的眼珠极慢地转动一下,与虞璟目光相接。
纵然虞璟一颗心全然牵挂在影鬼伤势之上,心神也陡然飘摇。
药脉主眼中尽是厌倦之色,夕阳残照下,眼珠呈现出妖异的幽绿色。
他既不仙风道骨,也不气度高华,通身更无一丝武者锐意。
面容清癯,颧骨微凸,眼窝深凹,大半张脸藏匿在发丝垂落的阴影之中,仅有的一点幽绿便如黑夜中闪出的磷火,无端端令人毛骨悚然。
可他又是双颊惨白,气若游丝,活脱脱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厌倦的眼神之中却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引得人情不自禁望向他的眼睛深处中。
虞璟只看了一眼,登时心头巨震,立时咬破舌尖,以痛楚换得一丝清明,艰难收回目光。
药脉主眉头微微一扬,这才缓声道:“没有、大碍……三月,不可,妄动真气……”
虞璟按住胸口,长舒一口气,由衷感谢:“多谢药脉主今日诊治。”
听刑脉主口气,仿佛影鬼前辈已药石无灵,即将魂归西天。
好在一切无虞。
虞璟追问:“敢问前辈可需服药?可需我以真气疏导体内伤势?”
这么多天过去,影鬼前辈仍需传唤药脉主诊治,不像是能自行调息疗伤的样子。
“我竟不知,这囚恶峰顶已成了虞前辈的一言堂。”刑脉主满怀怨愤,又欲发作,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只有嘴唇翕动,舌头却僵硬如石,无法动弹。
他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静坐的影鬼,心中骇然。
影鬼沉声道:“我说,够了。”
眼瞧刑脉主垂头丧气的模样活像被主人兜头踹了一脚的忠犬,虞璟暗自觉得好笑。
药脉主收好药箱,随手揪起进退不得的刑脉主领口,将人往禁制入口拖去:“你,聒噪。打扰,休息。我,睡觉,你,练剑。走吧……”
两方擦身而过,虞璟礼貌欠身一礼,便在此时,药脉主脚步一僵。
他偏过头来,目光死死黏在虞璟裸露的脖颈上,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映着天边红霞的幽绿瞳孔明灭不定。
虞璟顿时寒毛直竖,莫名想起野兽嗅闻猎物之景。
刑脉主亦面色惊变,狠狠一掌拍落药脉主天灵,继而虎口钳住对方后颈。
两人就这么你揪着我,我掐着你跌跌撞撞出了禁制。
“几位脉主还真是……”虞璟心有余悸,瞪视他们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各具特色。”
“不必在意,”影鬼静默一瞬,轻声唤她,“过来。”
*
踏上刑脉主峰,但闻流水淙淙。刑脉主卡住药脉主后颈,将他整张脸死死压入溪水之中,默数三十下又提起,待人咳出几口水再度压下。
如法炮制五次,他才松开右手。两人浑身都已被溪水打湿,一个比一个落魄。
刑脉主怒声如雷:“郁孤清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要是不拦,你准备对那臭丫头做什么?!回答我的问题——喂!别睡!”
经此一遭,药脉主似乎极为疲倦,已倚着树根蜷缩起来,预备闭目养神。直到刑脉主攥住他肩膀猛力摇晃,才阖着眼呵地笑了:“是你,不会。”
他答非所问,刑脉主更怒:“你很懂我是吗?!我就不该管你,干脆让执夷君一剑宰了你这个祸害得了!”
药脉主边笑边咳:“那也,不错……”
“你!”刑脉主恨铁不成钢,他宛如困兽般原地转了两圈,终究压低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执夷君的缚心咒印绝无可能失效。快说!不许瞒我!”
“她,很香……”药脉主嘶哑可怖的声音在空寂无人的林中回荡,惊飞还巢之鸟,“饿了……”
*
影鬼前辈的命令虞璟不敢忤逆。但她仍先向石台深深一拜,恭敬道:“师尊,弟子回来了。”才挨近影鬼,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
她倾身着意打量影鬼,连一毫一厘都不肯放过。然而终究一无所获,只好气馁地收敛目光。影鬼前辈浑身漆黑,大多时候,她甚至不知他目光落点在何处,更遑论寻出伤处为他包扎。
虞璟前世总是为师门众人疗伤。
起初,她只是偶然撞见了剿魔回转的路修远。那时她与路修远不过点头之交,错身而过时闻见了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虞璟蓦地心头一动,鬼使神差赶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手艺并不很灵巧,手忙脚乱之下将攸关剑者生死的右臂包得比牛蹄更粗壮。
她自觉做了坏事,却不知该如何道歉,只好讪讪站在一旁,抠着手指不敢抬头。而路修远随手拨弄一下她最后打上的结,深深望了她一眼,并未责怪。
后来不知为何,濮阳正与小师弟受了伤也会自觉来找她。
虞璟这门手艺也便逐日炉火纯青。
不过此时无法表现,虞璟纵然心有遗憾,也只能口上关心:“前辈,您的伤势……”
何时受伤?为何受伤?伤重几分?何时能愈?虞璟腹有草案,只待影鬼回应,便可接连吐出。
孰料影鬼静默半晌,开口却道:“你受过伤了。”
虞璟一惊,张嘴便打了个磕巴:“您、您怎么知道?”
“领口血迹,衣衫破损。是剑伤。”影鬼声音冷彻,“你做了什么?”
“这……”虞璟不敢将受伤的前因后果告知影鬼,却也不敢不答,心慌意乱之下嘴硬道,“凡事要讲先来后到,现在可是我在问您。”
“你也知道先来后到。”影鬼隔着虚空,以目光描摹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他虽未伸手触及虞璟颈项,她却已感受到了那番入骨阴寒,“你的命早在那一夜后就是我的东西。伤害它的人,没资格问我。”
他仍是从容不迫,四周却乍然风紧,虞璟莫名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这样的语调,这样的风声,似乎她前几天才听过,就在影鬼教她琴艺那一日……
虞璟忽而福临心至:“您……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虞璟越想越觉得有理,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兄长说,人会因为另一个人受伤而发怒,是因为他太过关心那个人。前辈……”她抬起脸来,满地白雪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面容如玉洁白,如月皎洁,竟叫人不敢逼视,“您莫非是在为我担心?因此,先前我扭伤之时您才那般焦急,今日您才这般生气?”
“胡言乱语!”明希微低叱。
然而话音落地,自己竟也有几分迟疑。
师尊担心弟子本是世上最正确之事,他为何急于开口否认?
听他断然否认,虞璟心头那点雀跃便如风吹雾散,陡然消失,她黯然道:“……是弟子失言了。”
人不会平白无故担心萍水相逢之人。
正如她自己,只会担忧父兄生死,旁人还不如窗外那窝松鼠一家八口更叫她牵肠挂肚。
虞璟本以为影鬼是因挂心她的伤势而怒意勃发,如今看来,却是误会了。
她白开心一场,心有遗憾,却并未消沉。
“可是我很担心前辈,我不希望前辈受伤……”虞璟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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