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从来处变不惊的执夷君,闻得她此言,也不禁微微一怔。
然而不过瞬息,他便回过神来,问她:“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少了可依仗之人?”
虽是问她,但心中早已有谱。早在隔着婆娑花影窥见虞璟那一刻,明希微便已洞悉虞璟身份来历,乃至性情为人。
她强行模仿常人情绪时显得十分虚伪,此刻半真半假的忧虑倒有些唬人。不只旁人,恐怕连自己也一并瞒过,只是终究瞒不过他。
他问得古怪,语气不辨喜怒,虞璟迟疑道:“这二者……有何不同?”
影鬼前辈,不就是他所谓的“可依仗之人”吗?怎么好似在他口中,全然不同似的。
虞璟尚在蹙眉沉思,便听影鬼轻哂道:“也罢。”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小伤,天还不敢收走我的命。”
修道飞升本就是逆天而行,但修道者往往也最讲究顺天命,应天时,影鬼轻飘飘地一句话实在是狂妄不羁,堪称大逆不道。
又兼他的身份特殊……
虞璟急忙伸指抵在唇上,冲他嘘了一声,小心翼翼觑了眼头顶,纤长的眼睫扑簌闪动。
“……怎么?”
“前辈,你说话小声点,小心天雷。”虞璟仅以气声回他,“这里离上头太近了,会被听到的……”
她说着微微倾身,似是要以自己身形掩去他的踪迹。
明希微心头微动,想起虞璟初入囚恶峰之时,面对夏泱,也是这般张开双臂警惕地护在他身前。
仿佛两人中,他才是那个孱弱无力之人。
思绪一时飘忽,但情形很快容不得明希微多想。
两人靠得本就近,虞璟有意为影鬼掩护,两道影子自然重叠。
明希微只觉一段柔软光洁的衣料缓缓拂过他的手背,他不动声色,微微后仰避开虞璟的触碰。
虞璟谨慎注视天空片刻,见晴空未降下霹雳神雷,知道诸神天道皆未发怒,才清了清嗓子:“‘对己身安危无动于衷,旁人更不会在意’……这不是您训诫我时所说的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到了您身上,自己反倒忘了……”
她起初还侃侃而谈,但愈说声音便愈低,渐渐心虚起来。
影鬼一言不发,如有实质的目光再度牢牢锁在她颈项间。
虞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扯扯领子,将脖颈遮住:“……我知道啦!我、我向前辈保证,往后一定小心,再也不轻易受伤……还不成吗?再不然,前辈便罚我好了——就、就罚我再不许下山!”
“如此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影鬼半点不留情面。
“也不是啦,我下山也有正经事要做啊……”自己那点小把戏被影鬼拆穿,虞璟也不汗颜,就坡下驴,“前辈不想知道我下山后都去了哪吗?您一定不知道我——”
影鬼不接茬,淡声道:“文脉主峰,山门阁楼,坊市。”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虞璟关子没卖成,小声嘀咕:“您也不必答得这么迅速啊……衬得我像个傻子似的。”
虞璟没太大讶异,想来影鬼修为高深,神识必也强横无比。
若是有心,恐怕她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轻而易举被寻到,更不用说在这怀真域中。只是她没想到,影鬼竟会大费周章探查她的去处。
影鬼说得坦荡,虞璟也不忸怩,干脆隐去受伤前后之事,将下山后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因此,我欲向刑脉主商借一份名单。”说到这,虞璟有些懊恼,“可惜早先急忘了,我明早日出再去刑脉主峰一趟好了。”
“那么,你的伤便是因此而来。”
他还记得这事!
虞璟面色陡然一僵,正想着干脆把这事推到晏子楚头上算了,就听影鬼道:“此事与你无关,追查无益,就此打住吧。”
虞璟本有邀功之心,可见他非但不喜,反倒劝阻,只觉受的伤流的血都成了徒劳无功。登时有些悻悻,抠着手指不愿应声。
“你……”良久沉默之后,影鬼轻声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虞璟霍然抬头,目光灼然道:“那我有帮上前辈的忙吗”
影鬼默不作声,似乎兴味索然,虞璟权当他默认,面上终于带了点喜色。
此时霞光隐遁,暮色遍染,夜风忽起,云皎月出。霜白月华洒落虞璟肩头,与四野白雪交相辉映,更衬得虞璟面色惨然,不见血色。
虞璟膝头一重,讶然之下垂眼望去,
只见一朵血色灵芝横卧膝上。
“你分三日,于子夜——”影鬼的声音戛然而止。
虞璟紧攥灵芝的手背上挨了一下,迅速起了红痕。然而血灵芝已半截入口,此时想让她吐出来难于登天。她硬着头皮迅速嚼完,忽然想起什么,慌得被呛了一下,连声咳嗽起来。
虞璟咳得撕心裂肺,喉间生疼,好半晌才涨红着脸停下。
逃是怎么也来不及了,还不如尽快想想如何狡辩。
她捂嘴偷眼望向影鬼,见对方并无特殊反应,不由一怔,按住小腹。
掌下气海真元运转,充盈更胜以往。
这朵百年血灵芝轻而易举将她送入了上善后期。
虞璟不信影鬼察觉不出她的气息变化。
她一举突破两个小境界,这样的速度实在骇人。
世上多的是以灵丹妙药堆砌修为之人,但血灵芝主治气血两亏,是补血益气,通经活络良品,并无提升修为的效用。
恐怕任何一个修道者看到这番景象都会心生疑惑,有所猜想。
影鬼是执夷君好友,自然更加见多识广。然而虞璟严阵以待后,见影鬼视若无睹,冥思苦想一番,若有所悟。
影鬼终究是邪异,读书少些也是在所难免。
她心中暗潮汹涌,面上风云变色,一时惊惧不安,一时唏嘘怜悯,一时又欢欣鼓舞。
明希微也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却不由觉得较之先前矫饰之态,此番模样鲜活得多。
只是……
他道:“你心急太过,只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无需他提醒,虞璟已感受到微薄热意从气海处向四肢百骸蔓延,如同吞下一星温热的烛火。
两人皆心知肚明,此刻的烛火不久后便会焚烧成漫天火海,烧灼她的肺腑。
虞璟还沉浸在影鬼见识贫瘠的惊喜之中,随口道:“这不妨事,只要以百年以上寒性灵植对冲,火毒不难解决。”
明希微早知她对灵植了如指掌,也不诧异,只问:“此物你预备从何得来?”
虞璟一呆:“前辈不给我吗?”
“……我为何要给。”
“可、可是——”虞璟又垂下头,谨慎回忆道,“前辈方才说的……不就是想叫我在子夜时分与寒性灵植同服吗?”
血灵芝这种灵植特性古怪,百年以上五百年以下者自带火毒,非得借寒性灵植中和药性才不至灼伤经脉。
方才心心念念的灵植就在眼前,虞璟下意识便抓起来服用,却没想到这朵年份尴尬,由是才反应过来影鬼的未尽之语。
影鬼默然片刻,轻声道:“……倒有几分小聪明。”
虞璟喜道:“多谢前辈夸奖!”
话音未落,就听影鬼低斥:“然因小失大,得寸进尺,非大智慧也。”
虞璟笑意僵在脸上,预备伸出去的手也怯怯地缩了回来。又听他冷声道:“一日之内,再度违誓……下去反省,别让我说第二次。”
虞璟被影鬼扫地出门,只觉茫然失措。
从前她从未觉得影鬼喜怒无常,今日委实叫她大开眼见。
经此一遭,虞璟再次明了自己于人心一道上,果真天赋低下,莫可奈何。
眼下影鬼前辈明摆着不想再见她,她也不知错在何处无从辩驳。只得寄希望于明日刑脉主峰一行,思及刑脉主言行,虞璟又是一阵头疼。
刑脉主对执夷君顶礼膜拜,今日方知,他待影鬼竟也称得上推崇备至。
想到此处,虞璟俯下/身去咬断线头。
领口破损处被她胡乱扯在一起缝了一通,于是便横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绣线,仿佛断气蜈蚣。虞璟不忍卒看,深深叹了口气,将外衣撂到一旁,仰躺下去合上了眼。
然而此夜注定难眠。
虞璟惊醒过来时,脑中只有“滚烫”二字徘徊。五内犹如火焚,仿佛有滔天烈焰一寸一寸炙烤着肺腑。
她偏过头,向垂落的纱帐吹了口气,纱帐轻轻动了一下,却并未如她预想中一般燃烧起来,一时有些索然无味。
不过也比无明之渊趣味得多,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当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无聊地数着死亡到来前的日子。
虞璟额头一片湿热,然而浑身无力,连抬手去擦尤为艰难,只好睁着眼睛数纱帐上的绣花,预备借此熬过漫漫长夜。
到了白昼,火毒便会暂时偃旗息鼓。
数到三十七朵银霜花时,眼前纱帐忽地被风荡开,白纱渺渺,如雾似幻,房中陈设皆在窗外月光之下泛出幽静的光晕。
寒风侵入锦被缝隙间,虞璟狠狠打了个哆嗦,但刺骨的寒意掠过她的腹部,竟将那股灼烧之感勉强压下。
虽只是杯水车薪,虞璟手上却有了力气。
她慢慢撑起身体挑开纱帐,抬手去够忽然出现在床头的紫砂茶壶。
白纱拂动间,她所看见的并非幻觉。
虞璟颤抖的右手揭开壶盖,一汪琥珀色的茶水中倒映着她的眼睛。
白日里那壶用寒潭池水泡的凤池夸,不知怎么的,被留到了现在。
虞璟从不留窗过夜,更没将这把茶壶带进过屋中。
残茶泡得太久,益发苦涩,虞璟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仰头一口气喝干了茶水。
刺骨寒意流入腹中,烈焰终于偃旗息鼓。
再次躺下去时,一勾下弦之月恰恰闯入虞璟眼中。
月娘在朦胧纱帐之后静静注视着她。
月上中天,此刻正是子夜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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