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蜿蜒崎岖,扬起的尘土混杂着烽火的气息。离了青月村的平和,外面的真相便再也遮掩不住。路旁废弃的田垄里,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偶尔还能看见几具无人掩埋的白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云衡看着路上能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况,眼神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行至一处岔路口,远远望见一座荒村。几个骨瘦如柴的孩童蹲在废墟间,用木棍撅着不知名的草根。他们抬起头,看向谢云衡的眼神里,充斥着野兽般的警惕与麻木
谢云衡心中一动。他停下脚步,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缓缓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原本作为干粮的粗面饼子,轻轻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后退了几步,以示无害。
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最大的那个孩子犹豫再三,猛地冲过来抓起饼子,又飞快地缩回同伴身边,几个孩子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别急,慢些吃,喝点水。”谢云衡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声音温和。
“村里,还有其他人吗?”
孩子们只是埋头啃食,无人应答。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大点的孩子才含糊地指了指村子深处,那里有半间尚未完全倒塌的土房。
谢云衡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名叫“陈家村”,不久前刚被一伙溃兵洗劫,粮食财物被抢掠一空,能干活的青壮或被掳走,或已死于兵祸,只剩下这些个老弱妇孺,在绝望中等死。
就是这里了。
谢云衡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的几个月,谢云衡便在这陈家村住了下来。
他先是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和草药,救治了受伤的村民,随后用道法引来地下的水源,解决了燃眉之急。
他带着村民,用一种他改良过的混合黏土,在村子外围设下简易却有效的警戒与防护机关。
他教村民识别附近山野里能果腹的野菜、块茎,甚至如何安全地设置陷阱捕捉兽类。
他找到了一处被污染的水源,带着人清理、引流,过滤、净化。
接着带领幸存者清理废墟,伐木取材,先搭建起能遮风挡雨的简陋窝棚。
他带来的农耕知识因地制宜地传授,带着大家在残存的土地上补种生长周期短的作物。
闲暇时,他用随身携带的木笛,安抚村民心神,带着孩童们玩乐。
他依旧是那个谢云衡,亲力亲为,挽起袖子与村民一同和泥垒墙,掌心磨出了新的血泡和厚茧。
他的医术救治了病患,规划了村子的布局,甚至调解了几户人家因争夺仅存财物而起的纠纷。
陈家村,这片被战火和绝望焚烧过的焦土,竟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奇迹般地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虽然依旧清苦,但人们的脸上不再是死寂的麻木,而是有了一点光亮。
这一夜,村民们已经各自歇下,忙碌了一天的谢云衡独自在村口生起一小堆篝火守夜。
火焰噼啪作响,他无意识地摸索着手中那根木笛,指尖轻轻拂过笛孔,思绪却早已飘远。
谢云衡在回想着,那一切的源头...
十二年前,清虚观讲经堂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玄诚真人端坐于前,身形挺拔如松,声音洪亮而平稳。
众弟子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唯有坐在前排的谢云衡,看似恭敬垂首,眼神却并未聚焦于经卷。
“修道者需要斩断尘缘俗念,方能感应天道,成就仙业。斩妖除魔,维护人间不受异类侵扰,是道门职责,亦是积累功德,最接近天道的方式......”
玄诚真人缓缓横扫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谢云衡的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与严厉。
“云衡!”他突然开口道,语气冷峻。
被点名的云衡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迅速起身,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弟子在。”他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稳。
“你且说,‘圣人无情,与天道合’,作何解?”玄诚真人开口询问
他垂下眼眸,并非畏惧,而是在组织语言,试图将心中翻涌多时的思绪,用最诚恳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没有直接背诵早已滚瓜烂熟的经义注解,而是故作沉吟,将心中早就积累的想法,带着真诚的困惑借此机会一盘托出:“师父,弟子愚钝。经文所言“无情”,弟子理解是摒除私欲、不偏不倚。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弟子近日下山历练,见百姓疾苦甚多:旱灾颗粒无收,老农跪地痛哭:疫病横行,稚子夭折,父母肝肠寸断:乡绅欺压,弱者含冤哭诉无门......”
他描述着那些场景,声音里渐渐染上了难以抑制的情绪:“弟子观之,此等苦难,非妖非魔,实乃**,所求之道,若仅为超脱自身、斩妖除魔,却对眼前黎民百姓的血泪视而不见,袖手旁观,此等无情,是否有所偏离?”
他目光坚定,抛出了他心中酝酿已久的疑问:“敢问师父,守护这人间烟火、解万民倒悬之苦,是否亦是我辈应有之义?甚至,更接近道法自然?依弟子愚见,真正的道或许不在云端,而在百姓的炊烟里、田垄间、病榻旁。”
谢云衡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其他弟子不约而同地看向谢云衡,有的惊愕,有的茫然,有的觉得他胆大妄为。
玄诚真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最初的错愕,转为铁青,最终化为震怒。
他眼中原本的期许瞬间被滔天怒火取代。
他猛地一拍讲经案,声如雷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放肆!!!”
“谢云衡!你竟敢质疑经典、妄议天道!”玄诚真人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道袍无风自动,眼睛死死盯着云衡,逐渐逼近。
“混淆视听!荒谬绝伦!我道门清修之地,岂容此等俗念污染道心!”
“斩妖除魔,乃我辈天职!人间生老病死、贫富兴衰,自有其因果定数,乃是天道运转之常!强行干预,便是逆天而行,沾染无穷因果业力,自毁道基!”
“你所谓的人间烟火,实则是沉溺俗务,自甘堕落! 此乃离经叛道之始!长此以往,必坠魔障!”
“速速收起此等危险念头!给我跪下,将《清静经》誊写百遍,涤荡你心中这些污浊的妄念!”
谢云衡面对师父雷霆之怒,并未当场顶撞反驳。
他深知师父性格刚直古板以及他在门中的地位。
他立刻跪下,深深地垂下头,姿态无比顺从:“弟子知错,弟子一时妄言,还请师父息怒。”
然而,他低垂的眼帘下,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师父的斥责不仅没能打消他的念头,反而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师父的根本分歧
不,我并无过错......事实如此!怎可避而不谈。若道是如此冰冷,如此不近人情,视苍生如刍狗,那这道......
师父斥责完谢云衡,背手径直离去。
众师弟立刻围在谢云衡身边,神色各异,但目光灼热,满是关怀。
三师弟荆云澜第一个上前,伸手稳稳扶住谢云衡臂弯,低声问。
“师兄,你没事吧?”
谢云衡借力站直,微微摇头,“见笑了,感谢师弟师妹关怀,我没事。”
“没事就好......”荆云澜见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转头对着仍围得水泄不通的众人挥了挥手。
“散了吧,散了吧!让大师兄静静。”
人群这才渐渐散去,低语声随之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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