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猛地睁开眼,几乎从床上弹坐起来。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就在她匆匆往外跑的时候,她听见有什么被打翻的声音,以及女子的惊叫声,紧接着便是哭泣声。
太子的屋子里仅点了盏带板灯,苦涩的药味飘荡着,摇曳的烛光下,闻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眼睛红红的。不远处,有只药碗,碎片散落一地,地上还有一摊乌黑药汁。皇兄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在碎片之间匍匐着,艰难地扭动身体。额头上的冷汗如雨点般密集地涌出,湿透了他的发髻,他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青筋在颈侧和额头上隆起,像是要挣脱皮肤一般。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衣服上透出血渍。
“容晟,别这样。”太子妃泪光盈盈地想要将他扶起来,却被他甩开了手。
“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滚!都滚开!” 他的手臂无力地支撑着上半身,每一次移动都似乎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忽然之间,他仰头看见了容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容华的胳膊:“小晏儿,你告诉我,我的腿为什么不会动了?怎么就不动了?”
“皇兄,地上凉,先起来。”容华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遮掩哀戚之色,只想把他扶起来。
容晟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忽然就直了眼,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死死抓着她的胳膊,难以置信地问:“我这双腿……废了?”
容华想开口告诉他都是暂时的,休养一阵就能好起来,可是迎着他悲伤的目光,话全都哽在喉咙说不出口。他迟早是要知道真相的,长痛倒不如短痛。
见容华不说话似是默认,他顷刻间面如死灰,抓着容华的手也落了下来,如同失去了生机的树枝,垂落在身旁。紧接着便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捶打自己的头,容华一言不发地抱住他,让那些拳头雨点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容晟的脸涨得通红,他嗓音嘶哑地质问:“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我情愿我已经死了!”
容晟这样闹过一通,闹得筋疲力尽最后昏在容华的怀里。容华、太子妃和闻莺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容华惊觉皇兄已经变得很轻了,甚至根本不需要她们三个一起搬动。
她的心骤然缩紧般地疼,这种感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逃似的离开了这里,失魂落魄地一直走,路过的宫人向她行礼,她也视而不见。路过那夜烧毁的宫殿,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焦糊的气味,目之所及都是断壁残垣,高耸的宫殿已化为半截焦黑的墙体,只留下被火舌舔过的痕迹和斑驳的灰烬。四周的废墟之中,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未曾完全烧毁的物件,它们扭曲变形,失去了原有的模样。
这是母后生前居住的紫宸宫,自打母后走了,便一直空置,无人打理渐渐荒废了。她走近那些残存的墙体,触摸着那些被烈焰焚烧过的石块,指尖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了,每当她想避开众人独自待着的时候,就会跑来这儿,紫宸宫跟母后一样,像是早已被大家遗忘了,从未有人来这儿寻她。
不像皇兄日日思念她,容华脑海中甚至没有关于母后的记忆,她也从不主动过问母后的事情,像是丝毫不感兴趣似的,只能靠皇兄平时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个隐约的人出来。
有时皇兄会盯着她的脸说,你长得很像母后。她照镜子的时候就会多看一眼自己,扭捏地作些姿态,好像母后就是这样的一般。
朕每看你一眼,便多几分厌恶。
父皇的那句话再度响起,她捏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恍惚间,她看见一抹霄蓝色的身影缓缓靠近,那句“母后”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待看清来人,一下便清醒过来。
宋琰生来便有一张勾人心魄的俊颜,那双眼睛总是流转着不羁的光芒。他好像是喝过些酒,俊美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抹如桃花般绚烂的酡红,现下吹了风,黑发在风中飞舞,如同墨色的波澜在空中舞动。
“殿下,更深露重,莫要坐在地上。”他状似恭敬地对容华道。
容华连忙平复了心绪,佯装镇定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陛下可怜我们昨晚受了惊,今晚特意在宫中设了舞乐宴席,替我们压惊。我吃了许多酒,出来吹吹风,无意间便走到了这儿。”此刻曹德禄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冲进舞姬间伴舞,玩得不亦乐乎。
容华忍不住出言讥讽:“看来厌赤使臣有在宴席中半途离开的癖好。”
宋琰挑眉,知道她在讽刺那晚跟踪范敬与她的事情,也不恼火,淡淡地微笑:“我天生便好动。”
容华拍拍屁股站起来:“本宫听说厌赤有名骁勇的将军,他不仅武艺高强,身手矫健,更是战场上的一员猛虎,能够以一敌百,常在战斗中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他还以智谋著称,诡计多端,善于运筹帷幄。他的战术变化莫测,每每用出其不意的手段制敌取胜,敌人闻风丧胆,在边疆之地已经成为传奇。”
宋琰眸中沉静,看不清情绪,用手指轻轻地拨弄那些因风而起的发丝:“殿下知道的,谣言嘛,三分的事实七分的渲染。”
容华紧紧盯着他:“本宫没想到这位将军竟如此年轻,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样子。”
宋琰似乎来了兴致,问道:“殿下眼里,他该是什么样子?”
容华垂下眼,摩挲腰间垂下的双钱结宫绦:“如此骁勇的人物,自当是身材魁梧,肩宽背阔,威风凛凛的样子。他的皮肉应该黝黑粗糙,脸上布满伤疤。他见惯生死,应不苟言笑,满身戾气。”
容华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即便有些醉酒,他的身姿也依旧挺拔如松,此刻因身份被拆穿,两只眼睛深邃而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利剑。
“世人皆爱先入为主,沙场上的英魂何其之多,怎可能全都一个模样。刀光剑影千钧一发的时刻,谁又在乎马匹上的人是什么模样。长得彪悍的未必是个好战士,长得俊美的,也未必是个花把势。就像温驯的狗,失去锁链束缚,也会突然露出獠牙。殿下不该以貌取人。”
是的,她以貌取人,相信过范敬,落得远嫁厌赤的下场;相信过父皇,眼睁睁看着皇兄被残害而无能为力。害她的并不是眼前的厌赤人,他不过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容华自嘲地笑了,无所谓般地褪去那坚硬外壳,坐回到废墟之中,托腮认真仰望月亮:“你觉得本宫很愚蠢吧,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宋琰缓缓走过来,在离她三步之遥的距离坐下:“殿下真是生了双巧手,字迹临摹得那样逼真,连我都差点儿没看出来。”
容华眼底闪过惊惶,像他一般狡猾之人,怎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
“不过殿下不害怕吗?若昨夜我没出现,只怕殿下连自己都没法子全身而退。”
容华垂下眼睛:“世间没有万全的事情,本宫就是在赌,赌你不会放过趁乱窥探大熵皇宫的好机会。皇祖母曾教导本宫许多道理,本宫愚钝不堪,只弄懂了一个——人若犯我,必诛之。”
宋琰冷眼看着容华捏起的拳头:“看来我没有让殿下失望。”
“那封信是谁写的,令牌是谁送的,对你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了一个趁乱进宫的理由,你能更加了解大熵的皇族。本宫不是没想过你会看出端倪,而是我觉得你就算看出端倪,也还是会来。”
“说起来,那晚我也算救了殿下一回,一来二去,可以说是恩怨相抵了。”宋琰缓缓举起手,任月光在指缝中流泻,他借这月光端详手背上的伤疤:“原以为殿下只是牙口厉害,没想到手段也很厉害。”
宋琰话锋一转,眼中透出股寒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可知,我自幼失怙,父母留给我的东西无非便是这副皮囊,所以我最恨人损及我的身体。这疤看上去是消不掉了,换作他人,我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是殿下自小活在皇太后羽翼之下,心思恪纯,如今便能有如此手段,假以时日,我都没有把握能赢过殿下。所以我打算与殿下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这块疤,就当是殿下欠我的,望殿下记得来日偿还。”
容华眉心微皱,凝视着眼前之人,只见他神色从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看似亲切和蔼。然而,此人的内心远比表面所呈现的要复杂得多。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仿佛掩藏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是站在层层叠叠的迷雾之后,容华无法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雾气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这样的人,让她感到一种不安,心中涌起一股警觉。她知道,在这重重迷雾之后隐藏的心思,可能远比想象中要深沉和危险。
他的酒意已消了大半,优雅地站起身,向容华告辞,只是在离开之际,朗声道:“不管殿下高不高兴,我都很庆幸,嫁去厌赤的是殿下。”
好歹她看上去,像是能够活下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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