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晟自从醒了之后,就一直神情恍惚,总是盯着远方发呆。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事物充耳不闻。别人跟他说话,大多时候也懒得理睬,只有在对方重复了数遍之后,才会缓慢地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
对太子妃更是冷淡无比,动辄还要打骂,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当太子妃靠近时,他总是面露厌恶之色,甚至会突然发怒,将她推开或者打骂她。可太子妃一直耐着性子哄他,不见半点怒意。
连巧嬷嬷都不禁愤愤不平道:“太子殿下莫不是脑子给烧坏了。”
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以“太子身有残缺,不宜继承大统”为由废掉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幽禁于宫内。
今日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眼前的容晟早已不复昔日皇太子的意气风发,才短短数日,便老了几岁一样,满脸胡渣,连额间都生出一缕白发。
他们兄妹俩好久没独处过,容晟坐在木质轮车上,紧抿着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
容华指向一处,说自己小时候后在这儿摔过跟头,差点儿破相,每回经过非要恶狠狠地踏几脚地面不可。后来把脚也扭了,是容晟背她回到含元宫。
那时她被祖母喂得肥嘟嘟的,容晟已经抽条成一个纤瘦的少年,咬牙切齿,走得摇摇晃晃,后背宛如一张紧绷的弓弦,交错的骨头将她硌得生疼。
容晟紧抿着唇,沉默不语,容华叹口气:“皇兄,你离开邺城后发生了许多事,我孤身一人在这里,被最亲近的人设计陷害,如今要远嫁厌赤。那晚父皇气我逃跑,命人打断了我的腿……”
容晟的表情总算发生了细微变化,他看向容华的目光里多了心疼和愧疚。
“只是断了腿都那么疼,所以我在想,你该有多疼。我的腿断了尚能接上,你的腿却再也不能走路,你的心里又该有多疼。可人总要活下去的,我已经想清楚了,风光无限地活也是活,落魄地活也是活,活着就不会一成不变。我们都站在高台上太久了,跌落时才会比别人更疼些。”
“之前我去渭水阁学习,师父带我历练时,我才见识到皇宫以外的世界是多么残酷,有人从未跨上过高台,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积蓄力量,但无论如何挣扎,可能一生都离不开那泥泞之地。我才发现,原来人也是会为了一小口脏兮兮的馒头杀人的。”
“人就是很奇怪的,以前我羡慕阿璧能得到父皇怜爱,阿璧却羡慕我尊贵无比有恃无恐,你不要看你这样子,外面只怕也还有大把的人在羡慕你呢。你没了腿,没了太子之位,可你还有世上最尊贵的血脉,你还有你的睿智仁义,你还有嫂嫂跟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她轻轻握住皇兄的手,明明已是春末夏初,那手冰凉透心:“我听宫婢们说,嫂嫂每晚都会偷偷哭,你无法安睡的深夜,她也在辗转反侧,你是不肯吃东西,她是吃不下东西,吃点儿什么也呕了出来,你一点点消瘦,她也愈发清减。”
他垂下眼,片刻之后缓缓从胸前掏出一页纸,容华看清内容后大惊失色,连指尖都在颤抖,她抓住皇兄的胳膊:“不,你不能这么对她。”
那是一封和离书。
他满目通红,似是已经打定主意:“她的路还很长,而我已经是个废人。我不能害了她。她还可以改嫁,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她不同意,与其误她终生,我宁愿一头撞死在这儿。”
容华咬住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去之后,容晟便遣人叫了太子妃过来,容华本想给他们留一个私密的空间,却被他留住。
“小晏儿,陪着我,我怕我会心软。”容晟露出脆弱的表情,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哀求。
容华没想到,嫂嫂的态度却异常平静,她低着头接过那封休书,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和波澜。
她目光清澈地看向容晟:“这是你的意思?”
容晟冷漠地点点头,只有容华知道,他甚至不敢正视她。
“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意已决。”
“你说过会同我白首不相离。”
“现在我变了,我不愿意了。”容晟暴躁地拍着扶手。
“好,如此我便成全你。”太子妃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明亮,她的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仿佛在自嘲一般。
太子妃离开后,房间内显得如此清冷寂静,容晟终于支撑不住,先是隐忍地红了眼眶,而后放声大哭出来。容华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泉水般流淌,滴落在容华的肩膀上。
“小晏儿,告诉我,我没有错。”
容华无法回答,世上之事,哪儿那么多是非对错。
噩耗传来那天,厚重的云层密布在天空,仿佛是一块厚重的灰色棉布覆盖在头顶上,令人窒息。
巧嬷嬷像了失了魂儿似的走进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她脸色发青,嘴里喃喃:“太子妃……太子妃她自缢了。”
容华后来已经没有关于她是如何跑到东宫的记忆了,她只记得跪了满屋子的人,容晟在最里头,抱着一具尸体在哭。他像疯癫了一般,又哭又笑。
他一会儿问身边的人,为何惠心的手这样冷?一会儿,又说,惠心恼了他,不肯再理他了。
容华不敢看向他怀里已经失去温度的人儿,很久以前,大师兄吓唬她的时候说过,世间鬼魂千万,自缢而死的人是最恐怖的,面庞青紫,舌头外露,两只眼睛充满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
就在和离这夜,太子妃悄无声息地吊死在了他们新婚时的那间屋子。
容晟不知所措地抱着他的妻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可这次没人会原谅他了。
闻莺哭成了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容华,太子妃死时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可她自己却并不知情。
容华顿时如遭雷轰,似是有些支撑不住地扶住桌角。
他们本可以有个孩子,他们本该有个孩子的。
容晟已经失去了理智,笑声和哭泣交织在一起。他用颤抖的手轻抚着太子妃的脸,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泪水不停地从他的眼眶中流淌下来,掉落在太子妃青紫的脸上。
容华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可还是没有忍住,死死地拽住容晟的衣领摇晃:“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通红着眼的虹影将她拉开,紧接着容华便瘫软地坐在一旁,泣不成声。
容晟紧紧地将太子妃的尸体护在怀里,不许任何人触碰,事无巨细地数着过往,从新婚时她每样饭菜只敢吃三口,到被只老鼠吓得跳到容晟怀里,再到容晟故意画粗了她的眉,她追着容晟满院子跑。
就这么念叨了三天三夜。
太子妃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臭,他也不愿意撒手。他将头窝进她的肩头,低声呢喃他要同她白首不相离,可回应他的只有寂寥。最后他昏了过去,醒来时太子妃已被人抬走,他疯魔地喊叫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凄厉。
容华愤怒将一盆水泼向他:“嫂嫂已经死了!”
容晟愣住了,容华红了眼眶:“如果你早些振作,她就不会死了,你们会有个乖巧的孩子,有了残缺就不能活了吗?你一蹶不振,刚愎自用,是你害死了她。如今你又要让她白白死去吗?”
“你和她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却从未懂得她的心。她以赤诚之心待你,你却以小人之心度她。是你告诉她,再无转圜余地,是你告诉她你变了,是你亲手扼杀了她最后的希望。”容华盯着失魂落魄的容晟,字字诛心。
“我去死,我去陪她!”容晟扑跌在地,被容华一把抓起:“你得好好活下去,一生都活在对她的愧疚里,你死了就一了百了,怎么向她赎罪?怎么向你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赎罪?”
“惠心……”这两个字像魔咒一般圈住了他的身体,他痛苦地抱住脑袋,面容扭曲。
“你已经错过一次,不要再错下去了。皇兄,活下去,永远记住她。”
容晟紧紧地抓住容华的手臂,彷佛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明明天气已经逐渐炎热,他却抖得如同筛糠。
那日之后的容晟重新收拾了自己,沐浴更衣,又刮干净胡髯。有一瞬间,容华甚至误以为以前的容晟回来了,直到他向皇帝自请去为太子妃守墓。
皇帝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阵儿,眼前的人是他的孩子,却不再像他的孩子,是他亲手折断了这孩子的翅膀。
最初的那几年,他也曾像寻常父亲一样,享受着为人父的喜悦,对他充满慈爱,也可随着他的成长,随着他的才能渐渐凸显,随着魏氏在他身上寄予厚望,他的心态渐渐发生改变,他头一次从这个孩子身上感到了恐惧感。
再加上皇后东窗事发,磨没了最后一点父子情谊。或许是嫉妒心作祟,又或者是被魏氏欺压太久,皇帝光是想到容晟有朝一日会继承大统振兴魏氏,他就坐立难安食不下咽。
这刻皇帝也有了恻隐之心,是因为容晟已经对他毫无威胁也好,是因为自从听闻太子妃死后夙夜难寐也好。他应允了容晟离经叛道的请求,将他封为肃亲王。
容晟死水一般的眼睛似乎有了片刻的神采,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说了一句:“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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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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