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看了他一眼:“我相信记忆就是灵魂。”
“所以扫墓……”
“是为了让记忆活着。”
吉普车开始减速。江浔看向前方,终于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几处低矮的建筑物轮廓。
“我们到了。”陆衡说。
那是一个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小镇。
“这里还有人住?”江浔问。
“很少。”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陆衡停下车,熄了火。
“想让你看看时间的重量。”他说。
他们下了车,踏上松软的沙地。
“这里曾经很繁华。”陆衡说,“三条商道在这里交汇。”
“后来呢?”
“商道改了道,水源枯竭,人就慢慢走了。”
“还有人住在这里?”他又问了一遍。
“三户人家。”陆衡说,“都不愿意离开。”
“为什么?”
“这是他们出生的地方,”陆衡看着远处一栋半埋入沙中的房屋,“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们沿着一条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小路向前走。江浔注意到路边有一口枯井,井口的辘轳还完好无损,只是绳子早已断裂。
“去年还有水。”陆衡说,“今年就彻底干了。”
“那他们喝什么?”
“每天有车从三十公里外送水来。”
“为什么不搬走?”
陆衡停下脚步,看向那口枯井:“你会离开你的记忆吗?”
江浔没有说话。他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一间还算完整的土房前。门虚掩着,陆衡轻轻推开门。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老人坐在土炕上,正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缝补着什么。
“阿婆。”陆衡轻声叫道。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好久,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小陆来了。”
“来了。”陆衡在老人身边坐下,“给您带了些东西。”
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几包药和一瓶眼药水:“这是治风湿的,这是眼药水。”
老人接过东西,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药盒:“总让你破费。”
“应该的。”陆衡说,“眼睛好些了吗?”
“就那样。”老人笑了笑,“反正该看的都看过了,现在看不看得见,也没什么要紧。”
江浔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老人注意到了他,朝陆衡投去询问的目光。
“一个朋友。”陆衡说,“带他来看看。”
老人朝江浔点点头,示意他进来坐。江浔走进屋里,在陆衡身边的矮凳上坐下。
“城里人?”老人问。
江浔点点头。
“来看我们这些老古董?”老人笑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
江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来看时间的。”陆衡替他说。
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时间啊……这里最多就是时间了。”
她继续缝补手中的衣物,那是一件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外套。
“您在缝什么?”江浔问。
“寿衣。”老人平静地说,“我的。”
江浔愣住了。
“提前准备好,”老人说,“免得孩子们到时候手忙脚乱。”
陆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缝缝补补。
“您一个人住吗?”江浔问。
“儿子在城里,”老人说,“他要接我去,我不愿意去。”
“为什么?”
“这里,”老人指了指脚下,“埋着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走了,谁陪他们说话?”
江浔看着老人平静的面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悲伤。
“您不觉得孤单吗?”他问。
“孤单?”老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想了想,“他们都在这,我孤单什么?”
她指了指墙上的几张黑白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能看清上面的人像。
“这是我丈夫,”老人指着一张照片,“修路的时候没的。”
“这是我大儿子,”她又指另一张,“矿上出事了。”
“这是小女儿,”最后一张是个年轻姑娘,“病死的。”
江浔看着那一张张黑白的面容,突然明白了陆衡说的“时间的重量”是什么意思。
“该走了。”陆衡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放在炕上。
“不要,”老人推辞,“你上次给的还没用完。”
“拿着。”陆衡坚持,“买点好吃的。”
老人叹了口气,收下了钱:“明年还来吗?”
“来。”陆衡说,“只要我还活着,就来。”
老人点点头,继续低头缝补她的寿衣,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部分。
他们走出土房,重新回到阳光下。
“她多大年纪了?”江浔问。
“八十七。”陆衡说。
“一个人在这里……”
“这是她的选择。”陆衡说,“我们尊重就好。”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经过一口几乎被沙子填满的水井时,陆衡停下脚步。
“这里曾经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他说,“女人们在这里打水聊天,孩子们在周围玩耍。”
现在,只有风在井口呼啸而过的声音。
“为什么要我看这些?”江浔问。
陆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江浔思考了一会儿:“我在想,是什么让这些人坚持留在这样的地方。”
“不是坚持,”陆衡说,“是归属。”
“即使这里已经一无所有?”
“对他们来说,这里什么都有。”陆衡说,“记忆,历史,亲人,根。”
他们回到吉普车旁。江浔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在被黄沙吞噬的小镇,老人所在的土房在视野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
“上车吧。”陆衡说,“天黑前要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江浔拉开车门,突然问道:“你每年都来看她?”
“嗯。”
“为什么?”
陆衡发动车子,吉普车发出熟悉的轰鸣声。
“为了让有些人不被忘记。”他说。
车子重新驶上国道,将那个即将消失的小镇甩在身后。江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老人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他问。
“我也说不出来。”陆衡说。
“随心情走?”
“是。”
江浔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天地依旧辽阔,戈壁无边无际。
“你做这些事,”他问,“是为了什么?”
陆衡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节奏,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为了记住。”
“记住什么?”
“记住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人和事。”
收音机里又传出了那嘶哑的民歌,这次陆衡跟着哼了起来,声音低沉而平静。
江浔听着那陌生的旋律,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导航已经失灵,前路的方向掌握在身边这个男人的手中,掌握在那张皱巴巴的旧地图上。
但不知为何,在这彻底的、交付出去的被动之中,江浔却恍惚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前所未有的、真实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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