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氏仍是自顾自烧着火盆,只是里头并无纸钱一类的东西,都是些每个月例行下发的锦缎,也不知是她不喜欢还是故意为之。
皇帝拎着剑站在她背后,冷冰冰问着:“娘娘在烧什么。”
“为先帝烧些锦缎下去,好让绣娘裁些衣服,免得长安冷雨冻到他。”涂山氏又往火盆里添了些锦缎,头也不抬地答复。她总是这样,一副清高的样子,好像很爱先帝,当初却不去随葬。
“死人不会冷。”冷冽的长剑折射着火光,也映照着皇帝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一抹可怖的笑。
皇帝如愿的从涂山氏那双尾部高高挑起的魅惑的狐狸眼中读出来三分惊惧,除此之外竟是得偿所愿的满足与一丝隐秘的期待——他看不懂,但疯子不会对着老弱妇孺手软。
长剑利落地贯穿涂山氏的肩胛,把她牢牢钉在地上,桃木确实是镇妖的良物,剑刃上镂刻的符文也烫的她伤口生疼。
依着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人形,九条毛茸茸的尾巴霎时从裙摆下露了出来。
皇帝抽出长剑,笑了起来:“哈哈哈……我都看见了!我明明都看见了!他们都不信我!”
他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这几年来他随意拔除了所有害死皇后的帮凶,尽管彻底坐实了疯子的名声——事实上,他已经疯了。涂山氏,最后一个,唯一一个主犯,当然要亲手杀掉,凌迟处死才过瘾。
剑锋偏转,又狠狠刺向涂山氏,她下意识挣扎开,利刃贯穿了她的一条尾巴——也许这正是皇帝原本的用意。那条尾巴断裂开来,喷溅的血花在她的白裙上洇出一朵荼蘼,极致的痛苦逼迫她意志清醒着。
她跪在地上,伸手理理发髻,摸了摸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袖子凑近唇瓣,吐出一口鲜血,才对着皇帝说:“陛下,杀了我,就不要杀卿儿了。全当是、全当是替皇后还当年的人情……”
皇后有一年省亲,刚进了太行便遇了大雪,山路被死死封住,几乎她所有的亲信都冻死在那儿——因为不知为何出现在山里的涂山氏冒死把皇后救了出来。也正是因为这救命之恩,皇后接了她入宫,没想到反害了自己的命。
皇帝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提着剑说道:“你取了她的命,这人情难道不是两清了?不过你放心……”
他低低笑起来,接着说:“我不会杀他,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我会把他送回你来的地方。”
涂山氏的故里是化外之地,在这个世间鲜有人知道,而金陵城是唯一的入口。至于皇帝会把亓官卿送到哪去,可想而知——数九隆冬的太行山,涂山氏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她当初冒着雪救出皇后都要了半条命,何况是亓官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浓厚的悲怆挤压着喉咙,又或许是符文生了效果,使她几乎不能言语,只能无助地坐在地上,哀戚地等待命运终结。
皇帝打的什么算盘她不知道,三个月里,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少一条尾巴,那些断尾被摆在精致的托盘里,等着给群臣过目。
窗外雪花压低寒梅,也许太行山也到了大雪封山的日子,皇帝却迟迟没送来亓官卿的死讯——他决定先取涂山氏的最后一条尾巴。
九尾狐,九条尾巴,也是九条命,九次生的机会。失去了最后一条尾巴,她也就到了泉下与爱人相会的时候。
不同于前几次断尾时无助的哭喊哀嚎,最后一次格外平静。
“剑光真冷啊。”涂山氏喟叹一声,终于支撑不住化回原形。皇帝的剑锋连着光斩下,落下的却只有半条带着血迹的蓬松白尾,那条应该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狐狸已经消失不见了。
皇帝捡起那半条断尾,蹙眉离开。果真是个妖怪。
应瑜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涂山氏的生命体征,抱着她到了长安某处生意冷清的客栈。
自从新帝登基,宫里宫外都围满了重兵,应瑜不得不用一些超出常人的法子把他们全部引开才成。偏偏应瑕还和这副身体融合的浑然一体,一点忙也帮不上。可怜他和应瑕摸了三个月才寻出了不动声色把狐狸救出来的法子,竟还晚了半步。
“还活呢。”应瑜不知所措地掀开套在狐狸身上的外袍,递给应瑕看。
应瑕看见涂山氏的惨样,连着抽了好几口气,最终伸手又把那外袍给盖上了:“你先把她送到武陵去,死了就地埋了就成。最好别让她死了。”
“怎么,你打算取内丹啊?还是缺件狐皮大衣?难道想送给你丈夫做药材练手?”应瑜并不急着离开,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的妹妹两眼。
他们穷凶极恶,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一世无情,应摇光和应琼能活着都该谢天谢地了。应瑜从未见过应瑕对什么如此上心——一个可有可无的所谓“朋友”,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还有一个徘徊天地之间的游魂,他不明白有什么好在乎。
应瑕踢了他一脚:“去,少管。再不走就真死了!”
她不希望涂山氏再死一次。即便都是幻象,她还是希望能把她救活。
汉昌。
姚复说要学医,陈重熙是一点也不客气。
抓错了草药打手板,绷带缠紧了打手板,针灸扎错了穴位也要打手板。不知道韩玉筝学医时是不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姚复有些受不了,可一回想起应瑕的脸,总能想起“严师棒下出高徒”的话来,无奈忍气吞声继续挨打。
说不准应瑕是去长安给他准备什么惊喜呢。
这么一想,姚复便也有了继续学的动力。三个月来,竟硬生生磋磨成了对什么都略知一二的二半吊子——虽说水平只能算人家的副手。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来了应瑕送来的惊喜。
陈重熙的医馆刚重新开业,自然很忙,几乎要从寅时开始忙活,到了东曦既驾时稍稍清闲了一些,陈重熙才随口对姚复提到:“我见长安生了异象,等解将军解围出来,大约就能直接西进入秦州了。”
“什么异象?”姚复好奇地抬起头来,手上则一根根把韩玉筝扎的银针拔下来。
“看不清楚,像一条龙?”陈重熙思考了一下,“总之您还是把小解将军调回来罢。解将军如果不能脱困,让她顶着也行。”
姚复笑而不语,接着医馆半闭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陈重熙抬起头来正要骂人,见着来人是应瑜,马上收起了怒意,只一笑问道:“是应公子啊,夫人回来了否?”
“没,最早明天。”应瑜似乎没认出姚复来,只能说韩玉筝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姚复可以说是改头换面。
应瑜忍不住多看了姚复两眼,觉着熟悉却又面生,顿了顿才把狐狸放在桌上:“给它上药包扎一下吧,别死了,夫人拼死也要救的。”
姚复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趴在桌上看半死不活的涂山氏,阴阳怪气道:“怎么,双福丢下我三个月就为了救只半死不活的小畜生?!救,救活了我好看看是扒了皮做大衣还是炖成汤补身子!”
“天梁,你俩把刀磨利点,我看看它能活多久!”
韩玉筝无奈地看了陈重熙一眼,两人连忙翻了草药和绷带来,又手忙脚乱地递给姚复一把银针。
陈重熙给人治病是老手,给动物治病还真没有过,难怪应瑕走前说交代的事两个人做不好。何况这狐狸伤势严重,虽说陈重熙和韩玉筝两个人能处理好,但估计也只是整理遗容罢了。
也不知道给人吃的药狐狸能不能吃呢。
三个人忙活了两个时辰,耽误了不少病人,才终于把狐狸包好了,陈重熙郑重把狐狸塞给应瑜,应瑜嫌弃地抱着那狐狸,又塞回姚复手里:“一身狐狸味,臭死了。”
这一点倒是和应瑕像亲兄妹。姚复哑然失笑,把手指缓缓探进狐狸的毛发,试图换个舒适的姿势。
冬日里动物毛发本就长的长,体温也高,但姚复触到那狐狸的一瞬间还是吓了一跳:“这,这没事吗?能烫鸡蛋了罢?”
应瑜闻言把手伸进毛里摸了两下,摇摇头:“不知道,也没那么烫,要不放外面吹吹风?”
“熬点退烧的汤药好了。”陈重熙不以为意,攥着一个来看诊的小男孩的手腕,对他母亲说:“别对孩子太严苛,心气郁结。”
韩玉筝伸手拿了些药材,丢在自己熬药的锅里,起火熬了起来,应瑜拿衣服兜着狐狸,准备扔到外面凉快凉快,被姚复拦了一下才作罢。
“狐狸肉是什么味儿啊?”姚复颇为好奇地凑近涂山氏,脸颊甚至能感受到它身上的热气,散发出的除了狐狸自带的辛辣的狐臭味,还带着一丝梅花的香气,“这么小一只,也不够炖一锅汤吧。”
“狐狸肉……”应瑜听到这个话题,若有所思,“还行吧,口感不错。就是味道不好闻。而且这只狐狸老了,肉肯定柴。”
姚复略微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哟,您吃过啊?”
“宫里每年会组织秋猎,我和双福每年都会参加,时常偷偷猎了狐狸炖肉吃。”
说罢又嫌弃地看了桌上的狐狸一眼:“确实炖汤都不够。”
涂山氏虽说是千年的狐妖了,化回原形还是幼兽大小,炖来怕是也只够一人餐饮。
应瑕是在半夜回到汉昌的,她回医馆时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梁上蹲守着打盹的太白都没意识到家里进了人——自从有人交接,太白和天梁就成了轮流值夜班。
应瑕先是在柜台上检查了一遍卧着睡觉的涂山氏,方才摸去了那西屋——先前是韩玉笙在住,现下换成了姚复。
桌上大喇喇摆着几封兵书,他似乎是笃定了太白能把所有敢闯进来的人绳之以法,连拿别的纸张盖也懒得盖。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昭示此处还有个活人。应瑕的夜视能力一向不错,左右半夜睡不着,就翻着兵书看完了姚复下一步计划,旋即冷笑一声,心里有了主意,猫在榻下的空隙里等天亮,好给姚复一点小小的教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