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事会超出意料,比如说姚复的反应。
姚复起床时看见她只是稍微震惊了一下,并未展露出一丝畏惧或是惊骇,反而是穿着里衣就下了床,把她拉了出来,顺便斥责了两句:“你在床底做什么?多脏啊?”
应瑕不甚在意地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发现有一块不知是什么的污渍怎么也弄不掉,才有些后悔。但也只是淡定撕下了那一块衣服,随后问:“我送来那狐狸恢复的如何了?”
姚复听她一回来就问狐狸,不禁有些恼火:“怎么样?不怎么样。你救回来只狐狸是什么意思?是打算养着还是扒皮做裘衣拆肉炖汤喝?”
应瑕微微掀起眼皮子,说道:“钉到地上做风水阵。”
接着她忽然走到案前,拿起那些函件,在手里晃了晃,质问道:“这些东西几个意思?打算瞒着我发兵北上不是?”
姚复感到心跳慢了半拍——他确实打算偷偷北上,甚至让天梁给解臻偷偷送去了书信,要他赶紧脱身回兵再西进。但他绝对不是有意瞒着应瑕的。
“你还问我?这几个月你音讯全无,要递信件都不知道往哪去!”姚复忽然有了底气,佯装气氛地质问应瑕,说出的话却百转千回,好像独守空房无奈控诉负心汉的闺怨少妇。
事实证明应瑕很吃这一套。姚复两句话下来顿时没了火气,但气势绝对没有矮上一截——分明她才是妻子吧!女子自然不能矮了气势,否则被人欺负了又如何是好。
“总之我要把那狐狸怎么样你少管,别弄死了就行。”应瑕懒得再和姚复吵架,甩手就要离开,却猝不及防被拉住了衣袖,只好停下脚步。
“先别走!”姚复扯着她长长的袖子,叫住了她,“我还有事要问你!”
应瑕转过头来,使劲拉出自己的衣袖,回过头来,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姚复:“什么。”
姚复松开应瑕的衣袖——医者也算是文人,为了装的更像一点,他不得不又把指甲留长了,长指甲抓着一块布料真是难受,改日定然还是要剪掉它的。姚复定定盯着应瑕那双宛若死水深潭的眸子看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和父兄关系不和?”
这三个月他想了很多。成婚几年来应摇光明知女儿下嫁,也不曾为她送来什么物资补贴家用,也很少送来信件慰问,明知应琼在赣州,仍是在阖闾城被屈郢抓住。
应瑕的反应也很奇怪,她对应摇光好像没什么感情,对应琼也是淡漠疏离。这一家人都是奇怪到顶点,却又有接连不断的人说应瑕冷血,说她无情,姚复很想知道自己在应瑕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千言万语在口中兜兜转转又咽下,最终变成了旁敲侧击。
这句话没能在她眼中掀起波澜,她淡定地回望,二人保持着沉默,姚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应瑕说:“你喜欢我吗?”
“我……”姚复很少思考这个问题,虽然他在外界的传言一直是纷纷扰扰,可到底未曾真正理解男女之情,对应瑕的感情也没有被剖出来问过——
应当与别人不同,可不同就是喜欢吗?
“……喜欢。”姚复咽下一口口水,好像第一次直观地理解自己的感情。
他与应瑕算是假夫妻,最多也只能算作盟友——可又有不同。一日不见思之心切,也许就是喜欢。
成婚五年,他第一次仔细端详应瑕的脸,她皮肤白皙如玉,脸上没有一丝瑕疵,五官从哪个角度端详似乎都是完美的。只是山根和鼻尖上都有一点几乎微不可查的瘢痕,像是两颗褪掉的痣。
山根处为水险,鼻尖为刀厄。应瑕半生也算顺遂,偏偏生了两颗凶痣,或许是后来点掉的。
应瑕点点头,转身站到门口:“晚上再说。你先出去看诊罢,来人了。”
姚复有些郁闷地出了门,应瑜晚上住了客栈,一早便又来了医馆逗狐狸。分明昨日还在嫌弃人家臭。
今日没有上妆,姚复只好背着身子,佯装去看药柜。
来的人不算多,一般人染个风寒一类能自己好的小病也不会再来了,汉昌城虽说车如流水马如龙,有疑难杂症的人却也不是很多,陈重熙自己差不多也能解决。
姚复的事主要就变成了按着韩玉筝写的新方子抓药熬汤——这药是针对姚老头先前那病专门研发的,目前没有很多病例研究,几人只能两眼戳瞎一把黑地自己摸索药方子。
“你们开这方子到底有什么用啊?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第二个和我爹一个症状的。”姚复捏着鼻子,忽略掉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汤,问陈重熙。
韩玉筝闻到味道皱了皱眉,伸手把那锅药倒掉了。
陈重熙抓着笔写了张方子递给来看诊的老人,温声细语地嘱托他去城南的药馆抓他这里没有的药,又拿了笔在账上记了什么,试图回头让司空谷给报销,方才回头对姚复说:“这病死人啊。能救一个是一个。”
话音还没落地,外面便传来了驿夫的询问声:“陈公子累冶在吗?您的信!”
陈重熙放下笔,把账本递给韩玉筝,拿了信回来,道了谢,又顺手带上门闭馆,确认信纸完好无损才拆开。
姚复凑过去看了两眼,落款是一方印玺,很是别致,似乎还带着阖闾城的烟雨气息,而起笔是“吾儿展信如晤”,显然是一封家书,写的大约也是家常话。陈重熙翻了只镊子出来,轻轻拨开了表层的信纸,露出了里层的军书。
为了瞒天过海,属下的谋臣将相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军书上写的东西倒是让人吃惊——解臻带着的军队负隅顽抗一年之后,终于宣告了全军覆没,连他本人也战死沙场了。
魏王则和齐国翻了脸,转而与屈郢结盟了。
离盟约结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姚复脸上没什么别样的感情,心里也只是有些哀戚——从和解臻初识也才不过五年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死也不过自然规律。换做两年前、三年前,姚复或许还能为他哭一哭,可现在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了。战争会磨平人的棱角,耗干人的眼泪,枯竭人的感情,姚复能面不改色地赶走桥虹,也命令司空谷处死十几个失去了价值的细作。
解臻现在死了也许是好事,姚复不能保证事成之后会不会为了权力杀掉昔日共患难的兄弟。也许连新涂都难逃一死,何况没有姻亲作为纽带的解臻。
“现在可以准备挥师西进的事了。明天让司空谷和解斛珠抽时间移兵武陵。”姚复撤回脑袋,重新起火熬了药汤,“回头给解将军立个衣冠冢。”
陈重熙忽然觉得有点不适,放下书信给自己把了把脉,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这种发自内心的恶心是从姚复看了书信开始的——有什么东西似乎冥冥之中走上了老路。
天梁和太白这些日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似乎是参加什么盟会。连星死士在江湖上也有些地位,想必得给天梁和太白取个花名掩人耳目了。
应瑕去街上买了些什么活的东西回来,一只铁笼子,红布盖着,谁也看不真切,晚上回来时便把东西塞进了床底,姚复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敢俯首去看。
她把狐狸放在床上,点燃了一支蜡烛,她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今早不是问过了?”姚复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把胳膊搭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着。
应瑕勾唇笑了笑。
“我是应瑕,也不是应瑕。应摇光是我父亲,也不是我父亲。”应瑕看着摇曳的烛火,似乎陷入了回忆。
真正的她早就在十五岁那年死了。
阖闾城闻名的不止是烟雨,还有丝帛、刺绣和茶叶。作为皇商,应摇光也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他知道皇帝喜欢什么、贵妃喜欢什么,便带着全家老小去阖闾城采买那些名贵的织品与茶叶,尽管路上的土匪尚未解决。
回程时果真遇了土匪,应摇光的妻子、儿子和长女无一例外,全部命丧黄泉,小女儿也失去了踪迹。
他上报了货物丢失的情况,却带着尸体回了平阳,请了巫医跳大神来招魂。
“两地相隔千里,怎么可能把魂叫回来。”应瑕嘲讽地一笑,“彼时我——真正的我正在打仗呢,便莫名同我的兄弟一起到了这里。巧的是,哥哥和我的名姓与他们是一样的,连相貌也相差无几。
我们寻了机会,偷偷回去了,两个人吃了所有山匪——那些穷凶极恶之人的心脏,真是鲜美啊。”
“然后应摇光带着我们见了涂山氏。也许应夫人真的和她有些交集,我也和她有交集。她一眼看见了好友的遗孤的身体里换了人,第一句话便是说:你分明千年前就死了。从那以后,应摇光就知道了他的一双儿女不是性情大变,是从内里换了人。”
她忽然一笑,鼻息引得灯火晃了一晃,接着又说:
“天命垂怜,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我原本的人生混沌、迷茫。我的时代信奉天命指引,可是在这里,我失去了与‘天’的联系,从前是一片荒芜,未来也是旷野。
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直到遇见你——我本想直接吃掉所谓夫婿,但是我看见你时犹豫了。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了你是天命之子。”
姚复听的半懂不懂,但他明白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心中不由带上一抹欣喜——他与别人是不同的,至少在应瑕心中有一席之地。
他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应瑕却抬脸看向姚复,脸上带着探究的笑:“你现在看见的,是一个来自千年前的孤魂野鬼,还是吃人血肉的恶鬼,不怕吗?”
姚复摇摇头。她说的话太过不可思议,应瑕也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只是吃人也太过匪夷所思,不排除瞎扯的可能性。
应瑕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提起袖子,挡住半张脸,一双眼睛妖娆又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袖子挡住整张脸又放下,再露出的脸却是青面獠牙宛如夜叉。
“那现在呢?”好像漠北沙石磨砺的尖锐声音响起,姚复确实被吓了一跳,被这奇怪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能把声音变回来吗?”姚复按了按一边耳朵,随后往前凑了一点,仔细端详应瑕这张新脸,“你什么时候学的变戏法啊?照你说的也应该是个人啊?你这怎么变的啊?”
看着不像是面具,姚复伸手摸了摸应瑕的脸颊,触感柔软细腻,与这张坑坑洼洼的夜叉脸完全不符。
果不其然,下一秒应瑕就跟触电一样往后猛然倒去,脸蛋也变回了原形,她伸手挡在面前,有些羞赧地回应:“你看就看,碰什么!”
“你还能变成什么样?再给我看看呗……”
“睡你的吧!”
应瑕负气起身,抱着狐狸上了床,姚复只好撇撇嘴,拉了几件衣服铺在地上,打了个简要的地铺。
涂山氏半睁着一只眼,看完了这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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