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灌满了官昱的鼻腔,恍惚间,他的目光从黑暗飘转进明亮,从宋司宁声声的质问飘转进满园大雪纷飞,堆银砌玉。
屋内光线晦暗不明,木窗上偶尔掠过几道匆匆身影,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脑子跟灌了铅一样重,口中干涩,颤颤巍巍艰难地抬起手,要去抓什么,结果却抓了个空。
“水……”
空气里满是苦涩的草药味儿,唤了好几声,没人答应,他这才反应过来,他染上最近流行的瘟疫了,没人敢近身照顾他,就连府内的丫鬟门丁,也只是按时按点给他送完饭就赶紧离开。
“大公子,水放在榻边了,您伸手就能够到。”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了瓷碗的磕碰声,还听见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接着听见门被“哐啷”一声拉上,外面的风雪呼啸声戛然而止,屋内又恢复一片寂静。
宋司昱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疼,无法大幅度起身,只能让自己勉强撑着床,伸手去够那碗热水。他咬着牙,忍着病痛,忽然“砰”!碗打翻了,热水浇在了手上。
“怎么回事儿呢!怎么照看大公子的呢你!”
“小的,当时不在房中啊!”
“你说说你,你说说你,怎么能让大公子烫伤手呢!”
“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又不知道睡了多久,头脑昏昏沉沉,醒来后便听见门外传来一叠声的呵斥,咳咳咳,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等外面的人声散去,这才又沉沉睡去。
烛火寂暗,月影移动。“吱呀”房门被打开了,他向门口投去目光,只见一张小脸正笑嘻嘻从门后面钻出来,“哥哥,我今晚想和你睡。”
“你来干什么!赶紧离开!会传染的!”宋司昱赶紧制止他。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十岁的宋司宁已经把门关上,并抱着自己最爱的小毯子爬上了他的床榻,指点江山道:“进去点,进去点,我睡外面。”
“……”
宋司昱想把宋司宁扔出去,但他实在没有力气,捂着嘴又是一通咳咳咳。
宋司宁见状,赶紧给他捶捶背,说是捶背,其实小孩啥也不懂,就是一通乱捶:“哥哥,好些没?哥哥,我捶得重不重?”
管他怎么殷勤,宋司昱就是不给他挪地儿,意思是赶他走,他不,他就抱着小毯子睡在床边边上,他身子板小,睡边边也可以睡。
宋司昱见他这么执着,终于松口,“要睡,睡里面去。”
“哦。”宋司宁这才抱着小毯子欢欢喜喜心满意足地睡到了里面。
“不怕死啊你。”宋司昱望着空气中的尘埃,咽了口药草味儿的唾沫。
“怕啊……”宋司宁没带犹豫。
宋司昱反问:“怕你还……”
“……”
这时,宋司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药膏塞给他,委屈巴巴说:“但更怕你死。”
宋司昱喉头一紧。
“……”
“这是什么?”宋司昱把瓶子拿在手里看了看。
宋司宁把毯子裹住脑袋:“专治烫伤的药膏,我听府里的人说你烫伤了……”
宋司昱的眸光沉了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听见宋司宁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哥哥,他们不敢照顾你,我敢来照顾你,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那个冬日夜晚,稚嫩又坚定的声音随着雪风,一浪一浪飘远,拖着空旷的尾音,最后飘进了少年心里——
“救救孩子吧!救救孩子吧!”
“呜呜呜呜……老天啊!你该死啊!老天啊!你不公道啊!”
“我不想死啊!我想活下去!”
“我的家!我的家在哪里!我找不到我的家了!谁来帮帮我!谁来救救我!”
天空铅灰阴沉郁悒,大雨倾盆而下,战火让昔日房屋建筑沦为焦土,无数天昭国人在这场战争中丧命。四周凄厉的呼喊哀鸣不绝于耳,浓烟滚滚,血液染红了脚下每一寸土地,尸横遍野。他抱着弟弟的尸体,温热额头抵着弟弟的冰凉的额头,失声哽咽跪坐于雨幕之下,下半身浸泡在血水里,四肢冰冷,眼神空洞涣散,了无生机。
天昭国没了!家没了!娘没了!爹没了!弟弟没了!丫鬟门丁没了!朋友亲戚没了!一切一切都没有了!他该去哪儿!他以后怎么办!他现在怎么办!有谁可以告诉他!
哒哒哒,透过大雨幔帐,一道身影逆着风雨而来,他看不清此人的长相,也来不及看清此人的长相,就好似刮了一场风,风吹完后,怀中的弟弟竟也没了。
还有什么比死更能让人解脱呢,他把刀尖对准了心脏,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接下来,他闭了眼睛。
直到一对夫妻拦下了他,让他跟着他们走,他们说知道弟弟在哪里——
***
青花镇。
宋司宁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厢房里没人,他走出去,恰好碰见了官昱,彼时正披着外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远处,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官昱不是被他剖了半颗心吗,怎么还活着?
那天他剖完官昱半颗心情绪激动大受刺激,当场昏过去了,这一昏就昏了一个月。彼时晏爻他们想劈开铁链,带走官昱,结果官昱当场给他们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魂魄当场抽离了肉身。官昱抱歉道:“我的肉身恐怕会永远留在这里了,锁魂塔不能没有锁魂人镇塔。”接着他又向他们讲述了他是怎么被宝娘和大王爷拐来当的锁魂人,却唯独没说他和宋司宁的关系。
唐城对此感到非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一般:“官昱兄,那你之前其实是鬼?”
官昱道:“是的,我之前一直都是一张披了人皮的鬼,如若晏道长想把我抓起来,我也没什么话说。”
晏爻道:“你献出肉身镇塔成鬼,没有害人没有吃人没有做坏事,我自是不会抓你,如果你想继续隐藏“鬼”的身份,我们都可以假装不知道。”
不暴露“鬼”的身份,这正是官昱想要的。官昱高兴道:“那真是谢谢晏道长了!”
临走时,乐天忍不住把官昱拉到了一边,眯起眼睛打量他,道:“你被剖心的时候,疼不疼?”
只要发生在□□上,那就是疼的,而当时官昱的魂魄是住进了□□的,所以官昱肯定疼。
宋司宁见官昱一个人坐着,自己也走过去,坐在了官昱旁边,一切是那么自然,就好像那血腥的剖心场面只是做了一场永不再来的梦。
路上人流如涌来来往往的全是陌生面孔,俩人静静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司宁终于开了口,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官昱思忖道:“你觉得我带给你是好的一面,那我就是好人,你觉得我带给你是坏的一面,那我便是坏人。”
“其实你早就料到我们要找锁魂塔,也料到我们会进入锁魂塔,更料到我们会剖你的心”宋司宁扭头深深地看着官昱。官昱却避开宋司宁的目光,吐了口气:“没办法,不这样,你们出不去的。”
“你……”宋司宁笑意却更深了,他看着官昱留给他的侧脸,道:“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呢,还是应该恨你呢?”说到“恨”这个字的时候,宋司宁的语气加重了。
那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观察到官昱的神色暗淡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街上的吆喝声、杂耍声、小孩哭闹声,以及脚步声喧杂不绝于耳,两道身影就那么并列着坐在街边酒楼的台阶上,与这闹哄哄的闹市背景融为一体。
“你的那些什么关于‘我是谁’、‘我接近你有什么目’这些问题,我不会告诉你答案,时过境迁,答案已经不重要。”官昱慢吞吞站起来,捶了捶发麻的大腿,居高临下看着坐着的宋司宁,喉咙上下一滑,道:“倘若你真的想恨我,那便恨吧……”
宋司宁:“……”
官昱走到大街上,扬起头,感受了一下初春安闲明澈的阳光,背对着宋司宁扬起手臂挥了挥,道:“下次见。”随后便混入了人流中,消失在了他眼前。
晏爻得到了锁魂塔和斩妖印。需要回扶风山禀明长老。想起扶风山脚下那块“修行重地,闲杂野鬼免进”的石碑,宋司宁摆摆手拒绝了晏爻邀请他一同上山的一片好心,道:“时间到了,我会来找你,等我的好消息吧,晏道长。”宋司宁指了指耳朵,意思是那里还有翡翠耳珠。
小摊小贩吆喝声不绝,街上人流如织。一鬼和三人站在街上,日头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蜂飞蝶舞旷野无声,他们静立片刻互相告别,而后往相反方向而去也。
***
鬼界。
小鬼们一见到他们亲爱的四爷爷就立马热情似火地扑了上来:“哎哟!四爷爷您可算是回来了!”“王爷啊!您这段时间上哪儿去了?”“王爷!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的文化水平都下降了呢!”
宋司宁摇着扇子,满脸自我怀疑,道:“我不过就是去了趟人间。”这么多鬼知道他离开,看来上次他闯鬼门这事儿还挺轰动,兆头不好啊。
听他这一说,小鬼们更加激动了:“那真是不得了!听说人间可热闹了!美食美酒美女美男美景到处都是!””哎哟!不止呢!人间还有阳光!我们这儿可没那玩意儿!”“阳光有个屁用啊,鬼对阳光过敏!蠢!”“你才蠢呢!你全家鬼都蠢!蠢蠢蠢!”
宋司宁把荷花殿转了一圈儿,没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当即抓了只小鬼问:“我师尊呢???”回来看不到师尊,他不踏实。
“福脉鬼佬被鬼皇召去了殿里边儿,王爷现在去,应该还能赶上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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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雪夜往心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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