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四十三年,姜令柔只有十四岁,仍和她的父母亲住在凉州。
“阿柔,爹给你找了一个绝佳的亲事。”
姜令柔的父亲姜晏,是良国公的嫡幼子,继承不了爵位,在仕途上也不长进,还坚决要迎娶即将落难的林家小姐,为此遭了良国公好一阵毒打。
为了保住妻子,他选择外放到凉州,至今仍只是个从六品官。妻子身体不好,两人只得一个独女也爱若至宝。
姜晏此时兴冲冲地回家进入里间,见到自家女儿穿着藕色中衣,眉眼盈盈地靠在妻子身边说话,又觉得这绝好的亲事配不上这样的女孩儿。
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又没有家长里短的侵扰,这样年岁的女孩子除非先天不足,否则没有不好看的。然而姜令柔的美丽绝不仅仅在于年轻,她虽年少,但已经长出了明丽绝伦的雏形,却不让人感到轻浮妖艳,而是十分正气明媚,没有一丝缺点可供人说闲话。
姜令柔从小就十分玉雪可爱了,只是姜晏是家中幼子,又未在家中见到后辈侄女长成,所以对女儿的美丽感触不深,妻子又只爱诗词书画,不对相貌上心,是以夫妻俩只是觉得自己女儿生得不错,并未有什么别的想法。
只是一日,姜晏的上峰,正六品的王通判携家眷来访,见到当时只有十岁的姜令柔直呼仙童,要上报朝廷,说凉州出“异人之象”,把姜晏吓得不轻,赶紧拦了下来,称良国公府对这孩子早有打算,暂时无意送到京中,这才按下了激动的王通判。
临走时王通判只有五岁的小儿子还死赖着不愿走,要留下来给仙童姐姐家当上门女婿。
那时姜晏夫妻才意识到女儿不仅仅是孩童的可爱而已,惊人的容貌或许会成为祸事。于是早早打算起了女儿的婚事,最终决定给女儿招赘,挑选一个家世清白、人品正直的少年,这样的年轻人好找,但愿意做赘婿的不多。夫妻俩不是不愿意嫁女儿,而是嫁到一般的人家怕护不住,招赘就还算是良国公府里人,等闲人不敢来招惹,在凉州也算安全。
“这人生得如何?喜欢作画和出游吗?”这是少女最关心的问题。
“回屋去,竟这样不知羞。”赶走了女儿后,林玉蝉拉住丈夫的手,抛出了一连串问题,“他年方几何?家中亲眷有谁?什么来历?有无功名?人品如何?”
姜晏不由失笑,妻子一向淡然,极少见她这样急着询问。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才一一为妻子解答,“此人名为顾宁安,年十七,是城东书坊顾老板的长子,只是亲母早逝,继母刻薄,他家中容不下他,阿柔在书坊买画册时曾与他有些交集,他主动来找我说愿意做咱们家的女婿。”
“这,商人之子……”,林夫人有些迟疑,“生母还早逝,不是对我们家有所图吧?”
“就是商户才肯入赘,寻常官宦子弟哪有肯入赘的呢?他不愿再与亲父来往,对我们家也省事些,再说我们家家产不丰,我又多年不升,只是凭着良国公府的荫蔽度日,有什么好图。我看那后生勤恳好学,人品端正,考较他几个问题,都对答如流。”
“你还能看出别人的学问?年轻时候在你姜家族学里便是末尾,《孟子》中的许行一篇你三天都没背完,日日都吃先生板子的人物,到了中年竟会考较人学问了。”
“我不会学,但总也知道人家说得好不好嘛。”姜晏嘿嘿一笑,露出几分傻气来。
“不过招赘的事情,还是要看令柔的意思,相处得好就先定了亲,成亲则不急,日久见人心。”
“那怎么急着定亲呢?十四也太早了。”姜晏有些急了,连忙问道。
“怕再晚惹出祸患来,这一年来不止你的同僚夫人,也有不少凉州豪强上门来打听我们女儿。”
“他们愿意让儿子入赘?”
“当然不愿意!只是上门来千方百计地劝我打消主意,说什么把女儿留手里是害了她,嫁出去才有好归宿。”姜晏听罢揉了揉眉头,决定尽快给女儿定亲。
两日后,正是官府休息的日子,大梁朝一旬日一休,也就是做九休一,在这天姜府专程邀请顾宁安上门。林夫人隐秘地打量着这个着青衫、戴木簪的年轻人,倒是生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只是稚气未脱的脸上偶尔流露出一丝局促和不安来,眼神却清正,没有观察屋内的字画摆设,只是问好后静静地等待被问话,她心下也有些满意,瞧着确实不像是别有所图。
姜府为了招待贵客,特意从城中有名的飘香楼定了一桌席面,这一桌都要二两银子,足够买两匹代步的母马。若姜晏不是国公的儿子,凭他那点微薄的收入,根本撑不起这样的开销。
姜令柔并未上桌,只是在自己的书房一边玩闹,一边等待母亲的召唤。
“小姐,您一点儿都不好奇那人长什么样子吗?”她的贴身丫鬟紫云穿着大红石榴裙,妆容艳丽、身姿婀娜地站在花鸟纹琉璃瓶旁看着自家小姐。
“一会儿就能直接见他,不用这时候去偷看。”
啊?这么快就能直接见面吗?紫云心中疑惑,却又怕扰了小姐作画的兴致,不敢再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
姜令柔落下最后一笔,欣赏着自己画的美人图,嗯,云鬓花颜石榴裳,好美的紫云,好有灵气的画师!她一边欣赏自己的大作,一边回应紫云的疑问,“咱家这是相赘婿,又不是请姑爷,左右成婚后还住在家里,不成就一别两宽再找别家,不必像寻常人家嫁女儿般顾忌。”
果然,不一会儿,林夫人就派人来请姜令柔到前厅去,紫云却发急,自己被小姐打扮成这样显然是不能在人前陪小姐相看的,姜令柔看出了她的顾虑,让她宽心,“今日叫青云陪我,你这妆容我画来不易,配你也好看,这才正午就卸掉我可舍不得。你且在房里等我,把我的画稿整理出来,我去一会儿便回。”
紫云松下一口气,送走小姐后,快步回身整理书房。
“令柔,带顾公子去花园里逛逛,我和你娘有事情商量。”正如姜令柔所料,父母对她与顾宁安接触管得并不严,决定招赘后姜家就没有了相看女婿的紧张感,不用担心姜令柔是否回言行举止不当,令人看轻;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评判他人是否能融入自己家。
姜令柔见到顾宁安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他确实长相不错,只是不知才情志趣如何。时至五月,辛夷花开得正好,花瓣洁白素雅,她一时有些迷醉,手痒又想画美人图了。雪云生得清丽,最适合这景色,但又怕紫云吃醋,毕竟紫云还是她最常画的对象,惹急了不行……
她就这样想着,一时竟忘了身边还有个青年,只听他轻声问到道,“姜小姐好像很喜爱鲜艳的色彩?”姜令柔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顾宁安莞尔,“曾在家中书坊见过小姐几次,彩色人物图价格不菲,小姐每次都出手大方,且今日见小姐在花海中流连,更印证我心中猜想了。”
这人可真是,有点意思。她明明只是对美人图情有独钟,从不拘于色彩,只要是她瞧得中的画法,无论是否是名家,也无论是彩色还是素色,都会不看价钱地解囊拿下。然而未出阁的少女喜爱美人图总是易遭人诟病的,这人换种方式说,仿佛她只是被颜色吸引的孩童心性,倒是体贴,既能引起话题,又不至于冒犯到她。
她终于对眼前人起了点兴趣,直直看向他的眼睛,顾宁安被姝色一惊,却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他知道,一场人生的考验即将开始。
“顾公子,听闻你家书坊收藏了一幅文徵明的《寒泉图》,是镇店之宝,是真的吗?”姜令柔转过身来,正面面对顾宁安。
“不错,是在下祖父与贞献公弟子的后代有私交,重金买下。”
“贞献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一位大家,他不仅画艺高超,更是人格高洁,能独善其身,严于律己,一生不求利禄。”
“你应当知道,我喜爱的并非是鲜艳的颜色,而是美人图。我也并非是只爱美人,我也爱山水、爱鱼虫花鸟,只是我年纪小,见识少,不敢以山川入画,只能画些身边的人和景物。” 姜令柔眸光坚定,她自小就受母亲影响,对书画格外感兴趣,在由母亲启蒙后,练腕力、阅览画册,足足学了五年才动笔,第一幅画是园里的一只正在捕食的螳螂,栩栩如生,用色精准,被她母亲评价为“中上品”。
姜令柔继续说,“学画、作画是我最重要的事,旁的都要摆到后面,至少这一点我要先和你说明白。我未来必将游历天下,绝不居于庙堂,绝不溺于算计。若你一心求功名利禄,我们便不是一道人。”
顾宁安此时再无羞涩,有的只是温和与坚定,说道“小姐有大志向,在下心中敬佩。我既无心于利禄,更无意在家中产业上与家人纠缠,只盼着幼弟长成,我便抛下家里,去广大天地间游览。文衡山九次参加乡试均不中,短暂入仕后又辞官归隐,我愿直接舍掉这些俗世杂事,还能比贞献先生再多出三十年。”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别顾宁安后,姜令柔脚步轻快地回到里屋,对上两双关切的眼睛,不着急说话,只是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枣茶,甜滋滋的,仿佛一道润入她心里,“顾宁安很好,我中意他。”林夫人大喜,只觉了却一桩心事;姜晏却有些伤感,在女儿降世的第一天便预料到了此刻,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股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就寝,林玉蝉看到丈夫闷闷不乐,不由得失笑,“咱们是招女婿,又不是嫁女儿,成婚后也是和他们小夫妻朝夕相见,你何苦这样。”姜晏一听,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舒缓了心情入睡了。
顾父上门时还有些不自在,把亡妻留下的大儿子赘到别人家说出去不太好听,但是亲家是官家,家中又是独女,不赘也配不上人家。更何况自己也没有多出来的家产分给大儿子了,这样也算是对新妻娇子有个交代。
两家动作很快,两个月内便走完了订亲的章程,令无数凉州大族子弟扼腕。这样一对小儿女,就成了未婚夫妻,三年后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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