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音从来没有见过熊。为什么能够顺利地意识到闯入洞中的不速之客正是名为熊的恐怖生物,而没有把它错认成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老鼠,大概是因为村民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说实在的,熊的确很像无比巨大的老鼠,毕竟它们都长了圆耳朵和尖嘴巴,身上覆盖着哦一层黑色皮毛也好相似。但这头熊被雨淋透了,周身的黑毛湿漉漉的粘连在一切,如同尖锐的黑刺。
它会猛地站起,在四足站立状态下足有一人高的庞大身躯被拉扯得更长、更加扭曲,厚重的熊掌高高抬起,在反应过来落点在何处之前,便已轰然降下,精准地落在慌乱逃窜的村民头上。只消一个瞬间,与一记极短促的尖叫——短促到甚至来不及听清发出的究竟是“啊”还是“呀”,双足站立的人形就变成了四足触地的古怪形状。
如此轻巧而简单,黑熊拍扁了一条又一条性命。
按照常理,以及生而为人的同理心,在这种时刻,绀音应当要为逝去的生命难过才行,可现实情况是,她的内心毫无波动,唯一的动荡只来自于面对黑熊时不受控的紧张而已。她很快意识到,眼下正是逃离此地的最好时机。
赶紧摇醒义勇。已经来不及说明情况了,她一开口便是:“我们得走了!”
“啊……啊?”
从不对劲的昏睡中醒来,看到的是浑身湿透的绀音和自己,还有紧张到浑身的羽毛都炸开来了的宽三郎。身下是一大堆骨头,正有一只发狂般疯狂袭击人群的黑熊,一切都不合常理。
但正是因为不合常理,他对绀音的提议接受得飞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快跑。快跑。
脚下圆滚滚的骨头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障碍,绀音踉跄了好几回,慌慌张张拽着义勇的手臂想要找回平衡,差点把他也一起拉倒了。
还好,只是“差点”。虽说却是过分狼狈了些,但他们总算是脱离了人骨堆,踏上了并不平稳多少的碎石地面。出口与黑熊都越来越近了。
像是知道这里是唯一的逃脱路径,黑熊始终在洞窟的出口闲庭散步游荡,像老鼠似的扬起尖尖的鼻子,嗅着周遭的空气,而后在村民慌乱的尖叫声中猎杀每一个慌乱逃窜的身影。
啪唧——一只断手滑过来了,居然脱离了身体依旧抽搐着。
“怎么办?”眼看黑熊越来越近,绀音不得不抛出这个她逃避了好久的问题了,“一个滑铲从熊的肚子底下滑过去吗?”
“……很难吧。”
义勇真不想表现得太过悲观,可事实就是如此。
以这只野兽的直觉,别说是滑铲了,估计他们都来不及靠近到它的肚子,熊爪便会伴着风一起呼啸而来了。
当然了,把黑熊引诱到洞窟深处,再绕上一大圈逃走,这也不失为一种应对方式,可熊依旧会追在他们的身后,义勇实在没有摆脱熊的追捕的信心。
就算是真的逃跑了,那这些村民呢?要放任他们被无情地杀死吗?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我们必须杀了这只熊,救出村民——至少要让它无法行动。”他说。
“啊?”绀音难以置信。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想着要拯救这群懒人啊?未免也太……哦不对,他又不知道正是村民们把他们扛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如果熊不出现的话,他们就会变成山神祭品的这回事。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释怀了。
“好,我们杀了它。”眼下没有别的解法了,不过绀音觉得她有必要先和义勇陈述下现状,“这个村子里的人全都……”
根本来不及说完,落在两人之间的熊掌瞬间砸碎了未尽的话语。巨大的冲击力震撼地面,仿佛一场小型地震的到来。
如此庞大的野兽,究竟是如何能够行动得如此之快的?真像个未解之谜。仅仅眨了眨眼的功夫,黑熊居然已经冲到了他们中间,漆黑眼球中倒映出的惊愕表情被扭曲得几乎像是恐惧,尖锐的熊爪近在咫尺了。绀音慌忙俯身,堪堪躲开。她飞快地搜寻着义勇的身影。
熊的脑袋正对着她,而义勇恰站在熊尾的方向,他们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在想好该做什么之前,她已经伸出了手。
“义勇!”她掷出手中的日轮刀,“接住!”
丢出去的是真打还是影打,绀音依然不知道,但答案并不重要。只要她紧握着手中的刀,无论这是最完美的作品,还是稍逊色些的次品,这都是属于她的刀。
好像听到了微弱的爆裂声,刀刃在某个瞬间褪去钢色,镀上一层蓝绿的光泽,仿佛日光穿透浅滩的水面。
我的刀终于变色了——虽然心中冒出了这个念头,但为此高兴实在不合时宜。绀音举起了刀,也看到义勇那深蓝色的刀刃在空中留下的残影,宽三郎灵巧地从黑熊的眼前掠过,直冲向半空中。
就是现在了。她想。
握紧了刀,用力劈下去吧。
如果眼下的场景是天才剑士的热血成长记,那么这一刀下去,黑熊就会发出最后的哀嚎,就此瘫倒在地。不过绀音好像算不上是什么天才剑士,她这一刀只砍刀了黑熊的肩胛骨,尽管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了它的行动范围,但也成功地激起了熊的怒气。它猛地抬起上半身,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然后嘛,是略显狼狈的逃跑和追击。绀音感觉自己好像个狡猾的小偷,总是要成其不备才能偷袭一下。相较之下,义勇更像是个光明磊落的正派剑士,他的攻击总是毫不退缩,仅用左手也能照常使用呼吸法。他依然同以前一样。
正大光明也好,鬼鬼祟祟也罢,顺利杀死黑熊变成了可以遇见的结果,最后的斩击切断了野兽的喘息。来不及为胜利欢呼了,绀音拉着义勇的手,顺便把到处乱飞的宽三郎也抓回来,赶忙往外冲。
断肢、碎肉、鲜血,还有湿漉漉的熊毛,这些滑腻的东西铺满在离去的通道上,落向地面的每一步都变得那么不平稳。在野兽近乎残暴的屠戮中,居然还有十来个村民幸存下来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全须全尾,苍白的脸上没有血痕,也不见多余的血色,幸运到真让人质疑他们是否配得上这份幸运。
那些幸存的人们团在一起,直勾勾地盯着绀音与义勇。到了现在,他们还在不停嘀咕着神明之类的话,多么虔诚的面孔,见了真叫人反胃。
他们到底是在祈求着山神现身,还是把杀死了黑熊的他们当作神明了?答案早已不重要。他们只想远离这里。
山洞外,倾盆大雨没有减缓分毫,不留情面地砸落下来。四下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多久呢,他们又该往哪儿走?毫无头绪。只能奔走在黑暗中,任由潮湿的空气把呼吸都压榨到无比艰难。
跑吧,接着奔跑。不平稳的地面绝对是下坡没错,就连泥泞的地面也变得更加恼人了。绀音试图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实而稳固,可一不留神,脚底还是从湿滑的地面上溜过去了,彻底崩塌的平衡感把她扔向地面
小心一点!——叮嘱的话语也没来得及对身旁的义勇说出口,她忽然感觉到掌中紧握的那只手消失了。
不是西洋魔法那样忽如其来的消失无踪,而是像水似的,倏地从掌心里滑走了。随后传来的沙拉沙拉的杂乱声响,显然是枝叶被摇动的动静,她试着呼喊义勇的名字,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也什么都看不到。
大概和她一样,义勇也跌倒了。更糟糕的情况是,他坠落到了某处山崖下面,这也就解释了刚才听到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的呼叫为什么会全部落空。
太糟了。简直糟糕透顶。
绀音试着站起来,撑在地面上的双手却没入了黏糊的泥地里,泥浆从指缝间涌出来,又湿又冷,刚抬起的身子根本来不及立直,脚下又开始打滑了。这一滑便停不下来,她不受控制地整个人都在顺着山坡往下溜,惯性让立在肩头的宽三郎都要发出尖叫了。
“你先去找义勇吧!”绀音催着它快飞走,“我马上跟过来!”
“嘎?好吧。”
宽三郎艰难地拍打着翅膀,在原地扑棱了好一会儿,总算顺利地飞起来了。而她狼狈的泥泞滑行一时半会都没停住,要不是中途撞到了一棵倒下的树,怕不是会一路溜到山脚下吧。
天终于亮起来了,以分外缓慢的速度。暴雨化作细细密密的雨丝,仍是那么恼人且纠缠。
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绀音的腿都止不住地在发抖。她的手也战栗不停,或许是寒冷,也可能是恐惧作祟。
顺着一路滑行的痕迹,她走回到了自己最初跌倒的位置——也是彻底听不到义勇动静的位置。果然,此处有个小小的陡坡,山坡下方是层层叠叠的植被,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饶了些路,居然怎么也找不到能够抵达到陡坡下方的路。都没有犹豫太久,她果断地跳了下去。
熟悉的沙拉沙拉嘈杂声,她穿透了好几层枝叶。而后才是结实的“咚”一下,她撞在了泥地上。缓冲不足,浑身上下都被撞得好痛,还好疼痛马上就会消失的。她赶紧爬起来,听到了不远处的乌鸦叫声。
而后,顺着那叫声的方向走去,就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了。
毫无防备地跌下来,义勇也摔得不轻。他浑身上下都戳满了叶子,看起来比任何时刻都要绿意盎然,但手中的日轮刀依然洁净如新。看到绀音时,他扬起了嘴角,笑意中一般是再度相逢的欣喜,还有一半,大概是尴尬吧。
“抱歉……”他揪掉脑袋上的一根树枝,“我一脚踩空,所以才掉下来了。”
他怀疑绀音对他生气了。她的表情看起来如此僵硬,连半点喜悦都看不到,而且浑身上下都是泥污,不难想象她刚才拥有了多么倒霉的一段时光。
还要接着道歉吗,还是说点别的?在义勇想好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之前,绀音忽然迈开步伐,朝他奔来。
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好一个无声无息的、满是土腥气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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