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涢觉得自己是一粒很重的灰尘。
风带不走,水流也卷不动,附着在一片虚无的荒地,然后大火燎原,他也只能任由火焰吞噬视线。
火焰熄灭后依然毫发无伤,身边有无数蛰伏于此的虫豸苏醒,叫嚣着踏过自己坚硬的身躯。
“你……”
时涢字没吐清楚,忍不住咳嗽两声,震得全身疼,蹭蹭往外冒冷汗。
他忽视身上的剧痛,裹着被子蜷缩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
模糊视线里,梦里冲过来拉住自己的身影正蹲在床前翻着什么,时涢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
不知是没从梦里出来,还是强烈的不适让脑子难以运转,时涢语速很慢,有气无力地传入秦惕的耳朵。
翻药品的动作顿了顿,秦惕打量了一下床上把自己圈起来的人:“撬锁。”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秦惕在医疗箱里辨认一番,拿出了一盒特效退烧药和温度计。
时涢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
他身上穿着与天空城初见时类似的黑衬衫,时涢只看得到秦惕低头的侧影。
天空城创世研究所医疗部,秦惕找到他时也是这样。
“怎么撬的?”
他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秦惕毫无预兆放下手里的东西,弯下腰。
“能起来吗?”秦惕问。
他发现时涢在试图转移注意力,恐怕不止在发烧。
时涢看着他,将半只眼睛埋进枕头。
“不能。”
他没说疼,他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疼。
但他真的起不来。
“先起来喝点水,我给你量一下体温。”秦惕伸出手,动作尽量放轻,将他的左手从被子里掏了出来,“想学吗?等你好了教……”
他感受到时涢的胳膊瑟缩了一下,等完全漏出来,手掌缠绕的白色绷带手法混乱粗暴,单手打出的结十分松散。
看得出来主人处理它时没多少耐心,这会儿已经快解开了。
秦惕的话顿住,没由来的,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秒。
时涢承借视野中的手,缓慢坐了起来,似乎什么都感受不到,秦惕伸出另一只手,扶了一下他的右肩。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天快亮了吗?
顺着时涢视线看过去,秦惕眉头微蹙,提醒道:“天快黑了。”
时涢将目光转过去,定在秦惕倒水的后脑勺上。
在公交站与林景崇分开后,他不是没发现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只是当时所有事情缠在一起,在他脑袋上打了五百个蝴蝶结,实在没有心思解开一个看看系绳的究竟是豺狼还是虎豹。
“你一直在下面吗?”
时涢指的是那盏路灯。
秦惕正在拆药盒里的铝箔,闻言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并不意外时涢知道,“嗯”了一声将水和药递给他:“先喝水。”
“我帮你重新包扎。”秦惕看着他吞完药,“伤口一直没好全吗?”
他左肩的伤从离开补给站开始就没得到过妥帖的照顾,地表玫瑰虫肆虐,频繁更换绷带风险更上一层。
不提还好,一经别人的口说出来,时涢就感觉到左肩一直到锁骨那道可怖的伤痕周围,有一群野人拿着三叉戟在跳舞。
“……”
时涢低头将喝完水的空杯子放到床头柜上,直视秦惕的眼睛:“你给我带来了一个大麻烦。”
他预想秦惕会反驳,也不信他看不出章闻野和自己达成了什么交易,但秦惕的反应超出预期。
那双向来强硬的眼睛在慢慢软化,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惕站在他面前,却还是像站在路灯后的暗角里。
“对不起。”时涢听见秦惕说。
这本该是一个标准答案,时涢却生出细细密密的不满,也不清楚到底不满什么。
罐头屋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秦惕让时涢把左手伸出来,重新消毒包扎,连同左肩的伤口一起。
肩胛骨下连着大片淤青,秦惕不知道这样的身体是如何承受意识上传和下载,依照那份档案,时涢几乎出生没多久就进入了天空城,是年纪最小的原始意识样本。
他没有经过志愿签署等各种保留人权的官方协议,周锦绥身为观察员剥夺了时涢所有选择权。
秦惕眼神暗了下去,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一些。
时涢注意力本就集中在伤口上,即时就给出反应——他躲了一下,又被秦惕的手按回来。
“你不怕我跟章闻野透露你的行踪吗?”时涢背对着他。
“说呗。”手上的动作轻了又轻,秦惕无所谓地继续消毒,“我跑得过他。”
时涢无端笑起来。
跑。
谁都要跑。
从天空城跑到地表,再从地表跑到地下城,他所有狼狈不堪的都在秦惕面前上演过一遍,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总是能带给他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安定感。
“周锦绥……”太久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秦惕只觉得这三个发音无比陌生,“他死之后,你还有其他观察员吗?”
伤口已经重新处理好,那片淤青要完全消掉,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没有了。”时涢回答他,他原本都不打算再深究秦惕与周锦绥的关系,但此刻从秦惕口中说出来,又重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你和周锦绥是什么关系?”
“你不恨他吧。”秦惕没有立刻回答,他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医疗垃圾扔进垃圾桶。
在补给站,时涢对周锦绥的恨意确实唬到他了,甚至对他衍生了前所未有的愧疚。
但事实明显有偏差。
“你刚刚的反应可没那么强烈。”
连身体反应都没有任何细微变化。
“你怎么总是跟我较劲。”时涢将衣服重新穿好,“知道太多,是会被灭口的。”
他有点饿,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去那间小厨房的保鲜柜里觅食,似乎关于秦惕与周锦绥的关系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提问。
身后的秦惕收拾完垃圾,想起来在缓冲区自己也和时涢说过同样的话,他跟了过去,看着里面的人站在保鲜柜前迟迟没有动作。
最终,秦惕强行压下情绪,淡淡道:“他是我父亲。”
话里的疏离感让时涢怔住,他看向倚在门框边的秦惕,这个身份带给他的绝不是温情。
他突然觉得荒谬。
那个在地表为了欺骗陆静和林景崇编造的兄弟关系,竟在这样的情境下一语成谶。
看时涢迟迟未动,秦惕以为他还是吃不惯地表的食物,蛮横地挤了进来,随手将时涢推出去。
“你坐着吧。”
秦惕不管他的反应,撂下一句就从保鲜柜拿出一块不算新鲜的南瓜,看起来是分配住所那天工作人员放进来的,顺手捏了几块主食块出来。
他忙得像模像样,只是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畏手畏脚,不过手上还是井然有序。
时涢抓着勺子往嘴里送南瓜粥,与天空城伙食相差甚远,但总比营养膏好。
秦惕坐在床上——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他看着时涢背对他坐在窗前,右手拇指压在食指的戒指上。
“对了。”时涢端着碗,屁股在椅子上转了半圈,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我需要一部个人终端,你朋友可以搞到干净一点的吗?”
其实不干净的时涢也有自己的手段“洗”一遍,只是既然有便利渠道,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这正中秦惕下怀。
“地下城通讯设备都在女娲系统的监视下。”秦惕边说,边动手摘下右手食指带有规律裂纹的戒指,“用这个吧。”
精致冰冷的圆环静静躺在秦惕指腹间,离开感应人后,奇异裂纹此时忽明忽暗,律动着诡异的蓝光。
时涢咽下嘴里那口粥,迟迟没有伸手。
他见过这样的戒指,在天空城,秦惕的深渊密钥就藏在右手食指的银戒上。连意识空间都保留着这个佩戴习惯,想必于他而言,这枚戒指应该不止是一部异形终端。
只是这个异形现在摆在两个人中间,比那些流动的蓝光还要诡异。
时涢看着那枚被递到眼前的戒指,不知道要不要接,又或许只是在等秦惕解释。
他的目光在戒指和秦惕脸上来回扫了一次,想不通秦惕为什么就这样递出一瓶水般将私人物品交给自己。
“辛不言动作太慢了。”秦惕似乎看出时涢脸上的凝滞是为何,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场景诡异非常,“研究所的东西,能绕开地下城大部分监控,权限也更适合你。”
时涢面无表情又将一勺南瓜粥送进嘴里。
他好久没听到“适合”这个词了。
“怎么用?”时涢侧身把碗放好,小心翼翼拿起那枚指环,抬头问秦惕。
“意识链接。”秦惕看着时涢摆弄的样子,尽可能地将说明过程与他过往的生活习惯进行替换,“以你的意识强度,想用好它很容易,原理类似脑机接口,和天空城惯用的通讯工具本质上是一样的。”
他语气里没有褒贬,只是提供了一个客观的参照物,这让时涢瞬间理解了这枚戒指的使用方法,秦惕的视线落在戒指上,过于沉静专注。
不知是出于怀念还是隐秘的分享欲,时涢突兀地接了一句:“除了这种设备,天空城还有手机。”
秦惕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些细节,他看着时涢,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地表曾经也有,不过……现在已经是旧物件了。”秦惕平静地说,“随时都要逃命,手机不方便。”
这里每个人都颠沛流离,电力供应集中,逃亡路上没有多余的资源给一部随时可能没电的设备充电。
天空城尚能保留文明顶峰时期的便利和“多余”,但在地表,一切都要给“生存”让步,连通信设备都要变作感官的延申。
时涢沉默下来,没有再问。
他低下头,手里的戒指顷刻间重若千钧,那微弱的蓝光流淌间,淬炼了地表最高端的科技,也涵盖了整个地表的生存法则,秦惕交予他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通讯工具,更像一张融入这里的门票。
他不再需要手机那样的旧物件了。
时涢毫无征兆地,低声吐出两个字。
他说:“谢谢。”
这句道谢来得突兀,甚至有些不知所谓,轻飘飘落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
秦惕脸上带了笑意,他往后直起身子,知道时涢该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之后会在你隔壁。”秦惕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时涢猛然抬起头,困惑道:“我隔壁有人了。”
他说的是事实,十六区虽然离主城较远,居住点也塞得满满当当,隔壁住着什么人他不清楚,不过绝非空房。
秦惕眼睛微眯,时涢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没有解释,只是理所当然地开口:
“明天就变成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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