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枝,”我吃了一口面包,唐突地问他,“你信来生吗?”
“蒙多神不庇佑转生。”他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热咖啡,“生命凋零之后自然是回归世界最初的规则。”
“呵,世界教会那一套。”我往咖啡杯里吹了一口冷气,“那你呢,你信命吗?还是说你其实没有想过命运的其他可能?”
他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命运也不过是无数规则的交织。世界本身就是命运。”
“你就非要用那种口气讲话吗?”我按了按太阳穴,“你就像在背世界教会的教义一样。算了,我来说吧。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我还是会觉得我这一生实在太短,所以我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来生上。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也不想再做拯救世界的那一个,我也希望我的未来能够有不同的可能性。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想杀了你吗?因为你打破了我在米德卡特最后一丝逃避主义的幻想。冷枝,我还没有活够。”
空气在我们一瞬间的沉默中凝固,我抬起眼睛,笑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杯子:“算啦,也到这一步了。只是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们做午夜猎人的,真的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我——”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又没有说。他看着我的眼睛,静默良久。我感觉他是想摸根烟来抽,不过出于礼貌他从不在室内抽烟。
大概意识到我在等待他的回应,他重新斟酌了一下语言:“没有那么多人能坦然面对死亡。谁都一样。但是干我们这行的,是死是活也没人在意。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很抱歉,我真的没有选择。”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低沉地落在桌子上,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
“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想去哪里呢?”我问。
“……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也许黎伯拉港,去了海上就不用再回来。”
这回轮到我沉默,我以为他从没想过要脱离世界教会的束缚。
“很适合你。”于是我说。
他的身体状况大约确实不支持他说这么多的话,总之他又剧烈咳嗽起来,片刻之后他有些费力地换了口气,我只能看到那些飞扬的海夜蔓长春和不知名的雏菊。
想说的话在我的喉咙里转了整整两圈,然而我的口腔干涩,那些花就像生长在我的气管,我什么音调都发不出来。
“……注意休息,别再熬夜了。”长篇大论最后浓缩成这样扁平的语句,“需要帮忙吗?”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不用。”
我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装在托盘里一并端出门外。
“不要勉强自己。”我摇了摇头,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没说谎,我实在有些担心他的状况。先不说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现在行路到苏尔拉克的什么位置,呃,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只允许他死在我的手里。
在房间里横竖走了两个来回之后我在床上坐下来,伸手摸到我压在枕头边上的书,翻到雏菊那一章。我很快就在密密麻麻的例图里找到了我需要的线索。
香水雏菊,菊科雏菊属,舌状花白色平展,筒状花为鲜艳的亮黄色,耐寒,喜阳光充足,由于其散发出与其他雏菊属植物完全不同的芳香,故得名。在各地的文学著作里,香水雏菊都被不约而同地当成了天真、浪漫、疗愈、无私和深藏不露的爱的代表。
米德卡特曾经公开发表过一篇研究,称香水雏菊具有很强的净化能力,不仅能够净化空气污染,还有短暂抑制边缘污染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风干的香水雏菊也被用于清热、止咳、润肺。
“……”
我张了张嘴,但还是和先前一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说不出来一句话。书页上的文字和花瓣一起塞满了我的心脏,让我有点犯恶心。
“……我恨你……”
太阳穴又猛烈地跳动起来,我合上书,闭上眼睛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我凭感觉关掉了床头的灯,一片漆黑之中我又想起他的眼睛。可是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就能这样平静?他到底为什么就能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一瞬间我特别想抓起他的衣领,问问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梦里是黎伯拉港深不可测的海(哪怕我根本就没有去过黎伯拉),阴云密布,大雨倾盆。我站在山崖上,眼睁睁地看着几十米的浪头掀过头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黑暗之中睁开了一双赤红的眼。
就这样一夜没睡好,我在清晨昏暗的日光中缓缓清醒过来。心脏跳得很快,有点像咖啡因过量的后遗症。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前厅,早晨的暖气供应并不充足,瓷白色的地砖散发着隐隐的寒意。我打开头顶暖黄色的灯,又热上了新的一壶咖啡,这才感觉暖和一点。
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大概盘算着也该到早餐的时间,我又敲了敲冷枝的房门。事先声明一点,我不是那种很爱去打扰别人私生活的人,那只是……一种直觉。
我没等到他的回应,他倒是自己来开的门。他把门拉开了一条缝,自己又侧坐到床上去。我推门而入,上下打量他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眼底全是红血丝,感觉像是通宵了整夜。
他并不避讳我的目光,于是我的注意力聚焦到地板上,随即发现在花瓣之间还藏着一朵完整五瓣的、染着血渍的海夜蔓长春。心脏毫无缘由地又抽痛了一下,昨晚汹涌的感情再一次涌上心头,我上前两步,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就像我昨天想干的那样。
“……你干什么?”他愣了一下,哑着嗓子问我。
听到他的声音,我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他的名字就这样被我脱口而出:“玛希——”
这回他真愣住了,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又接着昨晚的思考,问他:“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不说话,我换了口气,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地问:“你爱我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他湖蓝色的瞳孔非常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反抗我无礼的动作,只是抬头就这样看着我。
那一分钟像是过了好多年,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眸的蓝色之中看见了我自己。倒映着的,红色的,像一团火。
他还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我吻了他。我松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居高临下地挽过他的脖子,俯身去碰他的唇。
可能是带着情绪的缘故,那个吻在我眼里具有十足的侵略性,他甚至下意识地往后倾了倾,就差被我按到床上。他的嘴唇和他的皮肤一样,凉得没有活人的气息,我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它们温度的变化。
在喘气的短暂间歇,我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香水雏菊的清香,气味很特别,像是清晨的露水、冷冽的雪松、阳光晒过的被单,又夹带着春日花丛的温柔甜气,完全无愧于它香水的名号。
我将这些日子对他所有的爱和恨都一股脑倾泻到那个吻,他和先前一样并不反抗,只是默许了我完全越界的行为。我猜他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他像是迟疑了很久,才抬起一只手轻轻揽上我的腰际。
简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轻推了我的肩膀,把我从那样的浓稠感情里拉了出来。思维清醒过来之后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就要走。
“……科罗娜。”他在身后叫住我。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不过嗓音听上去倒是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我驻了脚,但也没回头。
“雪停了。”他说。
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冷枝主动揽下了煮下午茶的活,然而他做的蛋糕总是甜得发腻,我差点和他吵架。
不过雪是真停了,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一片雪。久违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让人不由得心情愉悦。
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眼里的蓝色就像我梦里深不见底的海,每每我看向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眼底的巨浪顷刻吞没。
我把那本《植物图鉴》还给他,他没接:“送你了。”
我好气又好笑:“送我有什么用,我还有命看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留着吧。”
我翻了个白眼:“如果有来生,你就去做黎伯拉港的鱼吧,至少不用活在过去,因为记不住。”
他罕见又温和地笑了:“那你呢,做莫塔克海的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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