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信使、迦勒和加糖的咖啡

收到消息那天我和冷枝正在普拉瓦的街口喝下午茶。普拉瓦是个很有异域风情的小城,青石板路和飘摇的雨让我总是联想起迷雾和灯。

点单的时候,扎着头巾的老板娘操着一口不标准的世界语解释说,外城受崩坏影响得厉害,很多品种的茶叶都供应不上了,蒸出来的糕点有时候也变得奇形怪状,得亏我们不嫌弃。

“我听说有什么教会在负责崩坏的修复,现在都去哪里啰?”她拖拉着音调,用一根褪色的圆珠笔在廉价的复写纸上写下“红茶”和“梅花米糕”两行字。

我好笑地扫一眼冷枝,他无动于衷。

说实话,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几次萨鲁多镇,最多不过是在米德卡特的时候出了几趟差。我实在不知道从萨鲁多到高城区到底需要多久。不过冷枝似乎从来没有为此表示担忧,他带着我在苏尔拉克兜兜转转已经一个多月,全然不顾祭祀的良辰吉日将至。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来找祭品的,还是出来公费旅游?”

冷枝轻描淡写地说:“规则的崩坏影响了路程,再说,在夜晚前进是很不安全的。”

这话倒是不假,有时候我们明明在国道上直线行驶,三个小时后却回到原点。入冬的时候,崩坏对无线电的影响已经到了令人厌倦的地步,电台从杂音、串线到完全失灵,许多城镇不得不退回了原始的通讯模式——信使。

王室贵族般的茶会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塞了一块糕点到嘴里,冷枝刚刚拆开一包白砂糖,从路的那边便跑来一个信使模样的年轻人。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穿着教会打了补丁的旧冬装,冻得指关节通红。

冷枝见了他,毫无形象地把一整包糖都倒进红茶里,然后腾出双手来接过他手中的信件。他的信我是没资格看的,等他阅读的空当,我请那孩子吃了一块热腾腾的米糕,再把桌上的围巾一并送给他。

“姐姐,这不合适。”他很困扰地看着我。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刚好打算换一条。”说着我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对面的冷枝,“记他账上。”

我算准了冷枝这会儿没有心情处理我的事,他也的确没有任何反应。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他一本正经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夹心饼干递给我,“你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错了,我们是仇人。”我收了他的饼干,准备把他打发走,“小孩子不要听这些。”

他拿着围巾和冷枝给的小费蹦蹦跳跳地走了,这边冷枝也放下了信,斟酌了一会儿词语,然后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迦勒死了。”

那句话出来以后好半天没人说话,冷枝把桌上红茶搅了又搅,直到我学着信使的话问他:“你们还算好朋友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不算。”

我又问:“怎么死的?”

他说:“边缘污染。按他的性格,肯定是在找祭品的路上。”

我嗤笑道:“那你后悔不?”

我只见过迦勒一面,或者说我其实根本没见过他。仅凭我的印象,他是世界教会的典籍里记载那种的刻板、传统而虔诚的短发男人。

遇到他的那次是在贝特丝城的一角,一家便宜旅馆的二楼。一楼的部分卖着特调鸡尾酒。

贝特丝城拥有高度繁荣的自由贸易和极度兴盛的娱乐场所,导致他们对世界崩坏实际上没那么关心——“喝一杯酒,醒来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他们管那种日子叫及时行乐,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娱乐至死。

也许是二三产业过于发达的缘故,贝特丝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在夜里看不见星星。房间的墙纸已经卷起了一条边,隔音也不太好,坐在窗边就能听见楼下酒客的闲谈——今天的酒怎么成这个颜色,那个叫崩坏的东西又来了?

我没兴趣喝那些酒,更不想深入思考有关崩坏和边缘的事。瞧,这就是做人的矛盾之处,当年加入米德卡特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拯救世界,但真的等到上刑场那天,我发现自己可能也没那么伟大。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家旅馆还没有普及(或者说不想花钱普及)房卡,只是简单地在门口上了一把挂锁。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口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我从枕头下面抄了一把水果刀,一声不响地摸黑贴到了门后。

我在米德卡特干了这么多年,杀人放火这档事没有做过,但处理过的实验动物和“午夜”可不在少数。“也许是头野猪,”我想,“也可能是愚蠢的猩猩。”

大约过了三十秒,外面传来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门口的生物发出了男人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我的猎物。”我听见冷枝冷淡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

更加让人窝火的是我没有听见他的房门打开的声音,这意味着他要么是穿墙而过,要么就是在门口至少监视了我两个小时。蒙多在上,我说得准没错,他总是那样自以为是。

光凭他这句话的语气我就能推断出他现在靠在墙上懒洋洋的样子,刚才的声音大概就是他那把镰刀发出的动静。

“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陌生人咚的一声靠在门上,“冷枝,你不是向来对这种献祭的事情没有兴趣么?这样吧,人我帮你带走,回头报你的名字。”

“我只是在工作。”冷枝还是和平常一样惜字如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辈子只能说这么几个有限的字,“与你无关。”

“你带了她多久了?就这点速度,恐怕你还没到,下一次献祭就有人完成了。”陌生人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门板,震得我真想出去给他一拳。

“有更快的祭品,那只能是好事。”冷枝停顿了一下,我猜是抽了口烟,“迦勒,没必要和我争这些,这段路换你来走,没准她会威胁你把车开进边缘里。”

真罕见,这是属于冷枝的笑话。

叫迦勒的男人大概也被这番话噎住,一阵沉默之后发出两声非常难听的干笑。“冷枝,”他说,“你真是变了。在玛丽拉维的时候,没人教过你别对祭品动恻隐之心吗?”

“狗屁,”我在门后暗骂道,“他只是不想让你抢他的业绩,你这蠢货。”

“我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顺便,有些同事的人品确实不怎么样,我相信你也有所耳闻。”冷枝仍然是那种令人生厌的平静语气,有时候我不能分辨他是在陈述还是在反讽,“还有,如果你还记得玛丽拉维,就没必要叫我那个名字。”

你看,我就说他不喜欢他的名字。我看人一向精准。至于玛丽拉维,听起来像是个地名,下次再向他打听吧。

“你可从没把我当朋友。”迦勒又笑了起来,这次是正常的笑声了,“要不然,下去喝一杯如何?”

“我可喝不过你。”冷枝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少在夜间赶路——朋友之间的提醒。”

迦勒似乎放弃了和他争辩,一般来讲和冷枝争辩这种问题都是没有结果的。我听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的声音从门上消失了,紧接着是一阵远去的脚步。

我以为冷枝好歹会来确认一下我的死活,然而我只听到他打开了走廊的窗户,然后又点了一支烟。说句公道话,我真觉得他在变成“午夜”之前就会死于肺癌了,都用不着我出手。

冷枝是那种人,只要你不去问他,他绝对不会提起他自己身上的事。但我显然完全不会顾忌什么社交礼仪,第二天早晨吃早点的时候我就问他,谁是迦勒,玛丽拉维又是哪里。

他对我的提问没有作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我有理由相信我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这让我极度愤慨,我痛恨他那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也同样讨厌贝特丝城。这种钢筋水泥的地方看似繁荣,实际上连青草和树木的气味都埋没在酒精和夜市里,早晨没有鸟叫,傍晚也没有在路边睡觉的狗。贝特丝城是个比冷枝还要没有人情味的地方。

“玛丽拉维是世界教会资助的孤儿院。”冷枝将半包糖倒进他的咖啡,“迦勒是我在玛丽拉维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

“美式加糖,真没品位。”我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咖啡杯,“既然是朋友,你怎么没答应他?”

“在玛丽拉维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爬上围墙。”冷枝喝了一口,又加了剩下的半包,看得我直皱眉头,“他曾经也不是这样的人。后来进了世界教会,他变得——很虔诚。你会更想杀了他的。”

“是的,我讨厌无聊的家伙。”我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那杯咖啡往远处挪了挪,“但你不会以为你就是安全的吧?别把自己想得太好,亲爱的。”

“你没得选。”冷枝冷淡地打断我。

我真想把我的热美式扣在他头上。他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冷枝喝了一口他的红茶,语气平静,“我可不用为此负责。”

“难怪你没朋友。”我拆了信使送的饼干送进嘴里。

冷枝没缘由地走了个神,好一会儿才回答我说:“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不该有朋友。”

我很高兴他的话比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要多多了,不然我肯定会疯掉。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他在玛丽拉维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只是世界教会培训祭司的方式有些非同寻常。说不准迦勒才是世界教会需要的那类人,而他就应该被他的祭品杀掉。

我还是不理解世界教会,也不理解冷枝。

“你在玛丽拉维都学了什么,往黑咖啡里加糖吗?”我问,“你总不能是从小就这副德行吧?”

冷枝已经习惯了我问话的态度,完全不急着接话,而是拿起叉子把盘子里最后一块梅花米糕叉到他那里,气得我直翻白眼。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东西,才抬头看我:“高城区喜欢甜食,这没什么奇怪的。”

“是吗?真特别。”这回轮到我懒得搭理他。

他比我们初见的时候还要欠揍,而他本人压根就毫不知情。难怪他没朋友,他简直是天选做祭司的命。

我的脑子里适时地冒出一个好笑的念头:“难怪我们谁也没得选,毕竟我也是天选做祭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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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穷
连载中月落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