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骗朕,你也来蒙朕,下雪天哪有萤火虫?……高江村你看看,他都说胡话了,以为朕和他一样傻……”
“……伊大人这是喝糊涂了……”高江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周围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奇葩。随即揭开灯笼把这群萤火虫放了,闪烁的小虫渐渐四散飞远,庭院里的细微光线也变得愈加黯淡,浓云一来,连周围人的轮廓都看不清了,舒舒和梁九功看了也觉得惋惜,只是再点燃了宫灯和火把。“……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忽然想起一首古诗,轻轻地感慨了一句,片刻后就听到汗阿哥在旁边摇头晃脑乱接了下句“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高江村笑了,也罢,皇上也是喝多了。
谁能想到,当初的酒后醉言,竟是一语成谶,映照了今日的窘迫呢。
越靠近京城,高江村越是觉得忧悒萦绕在心头,往日种种涌现,心绪也随着追忆天一和靳大人跌宕的命运而起落,汗阿哥和昔日的高相之间流动着一丝微妙而不易察觉的局促气氛。一同坐在车里,自是大眼瞪小眼。玄烨倒是厚着脸皮打破这种僵局,拿出积攒的图纸开始喋喋不休,说回去要接着改良他的火炮。长城早就废弃无人修缮,草地依旧是众汗之汗的草地。虽然之前的这一批已经按计划拉往各地用于城防,但如果铸铁的底座和炮筒能分开,就能减少在戈壁和草地上运输的麻烦,但是又没有想好怎么在行军途中再把千钧重的炮组装起来,要么就是再给牛车配一套粗糙的宽车轮,防止遇到流沙的时候吃不上摩擦力……汗阿哥已经看过他重新誊写的奏疏,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那默契的熟稔在曾经的君臣两人心头复苏过来,说着说着,又渐渐沉默,倒也无人强行打开话题掩盖此时的无言。
入京时谁知正阳门突然失火,汗阿哥听闻城南乱做一团,竟带着他们到城门处帮忙救火,看到本应迎接凯旋队伍的胤礽也在内城里,火已经顺着商铺沿着外城蔓延,一些木头阁楼就快要被燎光倒塌,安定许久的京城,这些防火步军和司坊衙门的人竟愣在当场,不知道做什么好,气得胤礽一个一个赶着他们去找马车从西边出城拉水。玄烨在城外与内城相望,竟有一种忙了一年的松鼠发现家被偷了的感觉,越想越委屈,想要说话,刚开口急得鼻涕流了出来,看这些京城城防的侍卫慌乱起来,也是冲上前指挥,遣近卫去疏散附近的民人和牲畜,隔着城门大吼让公主和太子离火场远一点。幸好周围人群乱作一团,没有多少人看到汗阿哥丢脸的样子。胤禔和高江村一直跟在他身旁,一看阿玛是真着急了,也想着去压水龙,还没跑出去多远,被玄烨追上一手一个拉了回来,两只手各牵着一人,退了十几步,看见了伊桑阿,不知道是不是在外这段时间差遣兵部尚书惯了,伸出一只脚踢他屁股上,“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伊桑阿这下真的摸不着头脑了,跟着兵部的人赶紧跑走了,心里想着不就是看见汗阿哥流鼻涕的时候愣了一下吗,应该没有表现的很明显啊,没必要这样差别对待吧?后来他们和京城的防火步军一起,几百号人和赶来的牛马拉倒了下风处几座木房子和牌楼,清理出了隔火带,燃烧才渐渐停止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等回到家里,伊尚书才知道什么叫晴天霹雳。乌云珠先是对归家的小芦毛百般关爱,又是叉了两大坨苜蓿又是叉了燕麦豆子喂它,还破例给它吃了点山楂糕冰糖块,还洗了澡梳了毛毛,好不容易和乌云珠坐在一起,一个看《列班扫马》,一个对着装满材料的大箱子咬着笔想怎么完成皇上交给的任务,写出这么庞大的一部战记,再把军费算清楚,最好在部里多拉几个倒霉鬼一起干活,陡然发现书架上的一只蓝色琉璃罐子颜色不太对,似乎太过透明了,他跳下来凑近了看,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等到拈起盖子,才发现里面他攒了三十多年的一百多颗嘎啦哈不翼而飞。“…哈济…我的嘎啦哈呢?”
乌云珠有点慌张地说:“我出去下棋——输光了。”
伊桑阿愣了一下,竟然呜呜呜地哭了。乌云珠不好意思起来,“……我再给你赢回来……”
“那我的先给你吧……”说着拿出了自己的盒子,伊桑阿数了数,里面竟然有四十多颗,愈加难过了,依旧哭得很伤心,嘎啦哈就是要打架或游戏抢过来的才珍贵,如果是赠的或买的,就不像自己赢来的那么有意义了。
“…不要……下次出去玩你得带上我……”
“……”
***
这一年的雪一直下到春天,曾经的高士奇常常惊异于这些满蒙旗人的严肃和寡言,后来才发现这是一种对信任的人才敞开心扉的倔强。风刀雪剑是他们热爱的生活,京城的缤纷四季和春夏的黄沙对于这些满洲人来说,还是太温和无趣了,这温和让他们心生警惕。因此日升月落间,这熟稔的柔情中又伴生着戒备的隔阂。
高江村这个月已是第二次请辞,他与汗阿哥在青年时期因汉学结缘,现在圣上已精通汉地文史,除了经常皱着眉头问他某个汉臣写给他的奏折里究竟是否隐藏着他没发现的什么意思,现在已经没有他时刻扈从随侍的必要了,他若是说出个一二三四,汗阿哥又会陷入某种若有所思的沉默,在这若隐若现、不断生长的壁垒还没有彻底破坏他和汗阿哥的自尊和信任以前,他还是尽快致仕回乡才是保全君臣之谊。但是那个曾经拒绝接受圣人烛照得一成不变的世界的君王,端坐在他的宫殿里,将新修的,呈到面前,等待他的阅读和评论时,那期待的目光一如往昔,“……朕知道你不愿留在南书房,你是在直隶长大的,竟也不愿留在直隶……只是…朕与你不再做君臣,你答应朕,回去之后,不要忘了朕……”
“……”高士奇无法回答,只有叩首。他十数次扈从汗阿哥会盟、北巡、南巡、出征,走过三十载风雨,告病回乡期间也是书信不断,差点因为这一丝柔情动摇,不禁想到自己是不是对双方都太过苛刻。
“…朕若是写信给你,你不能敷衍回信…”
“臣…不会。”
……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阖上手中一卷新校对还未刊印的,这是汗阿哥故意塞到他行囊里的,虽是皇恩加身,高学士今日已不再是高学士了。
出城还未行出几里,竟然接到了伊桑阿的信笺,拆开来,展开纸张,第一页上面是特有的潦草字迹,“wehe i angga,munggun i tunggun kai……”高士奇看后不自觉的笑了,暗道好酸,也不知是夸他还是讽他,后面几页是画了几个四六不像的动物,勉强能看出有刺猬、猫头鹰,其余就是一堆歪七扭八像马像鹿又像驴的怪兽,满文写着一堆俏皮话儿,甚么大目乌打盹芸芸,倒是很有他的风格。翻开最后一页信纸,是一首小诗,“星星飞瀑,萤火流霞,故地相别,日月人语。”他的汉字很有特点,看起来像他本人一样急,除了瘦削,一撇一捺也怪怪的,怎么看都有点过于长了,高江村想着,放下了信笺,这可能就是他的告别吧。
END
Absime wasika ,剑翎自落,代表着一种终结和遗憾。想写一些轻松点的内容,没想到不仅跑偏了十万八千里,最后写出来也是充满了遗憾,没有找到的陨石、逃跑的敌人、未完成的战争、没能到达的风景、失去的故人、分离的知交。这一小段冒险结束后,只是 absime wasik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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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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