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帐中搬来一条铺满羊绒毯的木桌，上面摆满了镶嵌着宝石的玉盘酒杯，舞女浓眉大眼排成两队，候在门前。
想来是一场宴会，明昭站在舞女身后，见方才出去透气的呼和巴日阔步回来，吹胡子瞪眼地自言自语道：“什么风把他请来了？”
侍卫道：“大皇子来的着急，说不定有什么重要事情。”
“有什么重要的？呵呵呵，我就知道他和蒙奇朵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王上纳妾如此繁忙的事，都能抽出空来他这巡视一番。
呼和巴日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大皇子定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令他生气的是，这次皇子莅临，还误打误撞地耽误了他纳妾的好事。
蜡油顺着烛台滴在圆盘上，浑浊油润。
军帐的空气并不流通，随着一道道荤腥摆上玉盘，不大的地方四处弥漫着腥臭的肉味和香料味道，明昭强忍着不适，只希望快快结束。
鲁奇作为大王最有才华的孩子，此次前来，无疑壮了士兵们愈发颓靡的士气，身体挺得像一根木棍，手持刀枪，保护鲁奇进帐。
先是一只带着绿宝石扳指的手撩开帐门，紧接着，那深邃眉眼，英气长相的鲁奇走来，胸口挂着繁重的宝石圆环，最为显眼的是那把磨得发白的骨刃。
骨刃怎么会在这？
明昭头皮发麻，瞬间感觉全身的温度都凉了一半。此人进门，先是环绕四周，在看到她时像是寻到猎物般，勾了勾唇角。
呼和巴日将这一切坐收眼底，“皇子陛下，这是我……”
鲁奇开口打断：“且慢。”
招招手，被两人架着胳膊的商人被拖行着闯进众人视线，见到明昭的那一瞬，扬起头颅激动道：“是她！就是她的骨刃！”
众人的目光顿时凝聚在一处，那哑女柔弱的脸上，此刻微微颤抖着。
鲁奇的眼神狠戾，“还要再装聋作哑吗？北国细作。”
“装的很像，还有你那个会说匈奴话的难民兄长，那该如何解释，被敌军捉拿的女兵日阿西的贴身武器，会在你手里？”
轰隆。
巨大的无助感瞬间席卷明昭全身，像是暂时失了判断力一样。现在该怎么做？屋里约莫十五人，她能逃出去吗？
“皇子？”事到如今，呼和巴日也看出了点门道，手指头指着明昭不可置信道：“她是……”
鲁奇比了个住口的手势：“那难民兄长呢，让本王子会会。”
“陛下，那人刚被我派往南都输送礼品，现在可要抓捕？”
“不用打草惊蛇，与其浪费兵力，不如笼中捉鳖来的痛快。”谈笑间，屋中涌来不少侍从，命令道：
“将她拿下！”
话语落地，几人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呼和巴日最甚，一张老脸憋的通红发紫，伸出宽厚的手掌想要掐住她的脖颈。
明昭一偏头躲了过去，柔顺平静的眼眸转而坚定非常，她只能看到那露出一小角的门口，她要硬闯出去。
手中一道白光闪过，巨大的冲击将屋内的蜡烛刮灭，众人闻声闪躲，昏暗的屋子里，几乎只能看出几人的脸庞，明昭一鼓作气，那持鞭的手将要触及帐门的那一刻——
“往哪跑！”
鲁奇手持骨刃，猛得向明昭的背后劈下，可少女的动作如脱兔般迅疾，堪堪刮下一片一脸，悠悠地落到地上。
“陛下，我去追！”
侍卫们手持大刀，随着明昭的步伐追了上去，外面狂风大作，席卷着风沙向几人扑来，明昭吃了一口土，正要吐出，却见面前惊现一抹棕黑身影。
“不要跑了，你是跑不过这地方的。”
携着砂粒的风刮的明昭脖颈生疼，她来不及逃跑，向她跑来的人却越来做多，将她团团包围。
这一幕似在从前，她与盛珣的初遇。
真的要在此了断吗？
举起手中的鞭子，像是一条白色蔓延至地面，随风剧烈地抖动着，明昭抚摸这把参差的纯银镶刺十一节鞭。
这是她最精良的武器，是她及笄时家族送她的贺礼。
黑云压城城欲摧。
鲁奇从帐中走出来，被突如其来的沙尘乱了头发，眼神里流露着即将胜利的傲慢，警示道：“有胆子进匈奴军营，就要承担被揭穿身份的代价。”
“承担代价，也要看对方的本事才对。”明昭回过头，九节鞭被轮地飞快，肉眼几乎捕捉不到锃亮的鞭身。
融合着风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镶刺短刃被少女甩出，以圆滑的弧度擦上鲁奇的脸颊，不过瞬间，血迹顺着他的下巴流进衣领中。
几乎看不清是何物。
鲁奇不可思议地拂上自己的面庞，属于血迹的铜臭味钻进众人鼻子。低头轻笑了声，无视身后那些关切的面容，恶狠狠近乎撕扯道：
“给我…活抓她！”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糟糕天气打乱了迎亲杖队的流程，喜轿被抬得摇摇晃晃，里面的陈禹涟承受着颠簸，撩开帘子被一股沙尘灌入，不耐道：
“怎么回事？”
李公公风趣地解释道：“匈奴国少有风沙来袭，公主真是赶趟，这也算一道奇观。”
“什么奇观？吃沙子和土水的奇观。”陈禹涟毫不客气，坐回位置摘下头上繁重的饰品。一道珠链阻隔，外面的匈奴将军蒙奇朵翻了个白眼。
这条街道曾经为居民区，战争开始后便被夷为平地，鲜少有人居住。蒙奇朵高度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些，漫无目的地随着马儿行动。
一旁的轿子里，又传来了公主同侍女的埋怨声。
“穷乡僻壤，哪有首都的样子……”
蒙奇朵闭上眼睛，这哪是迎了个北国公主，怕是个矫情赢弱的麻烦精，这一路来多少麻烦都是从这公主口中所出，不是饿了便是渴了，用的也铺张浪费。
到了匈奴国，哪有那些上好的绫罗绸缎，精美的珍珠蚌壳，定要让这公主见识见识他们匈奴大王的厉害。
轿子内，陈禹涟数不清已经擦拭了多少遍泪痕，她像是只被锁在笼子里的玄鸟，离开了广阔的京兆。
桌上的残羹剩饭若在公主府，是连下人都嫌弃的东西。事到如今，她竟开始回想曾经的生活。
她自小锦衣玉食，拥有的良田城池比太后都多得多，不顺心的事儿只有耽误她玩耍的寒冬季节，抑或着漂亮却繁重的珠宝首饰。
就是如此在爱包裹中长大的孩子，怎么也没想到被从小抱她长大的父皇送去敌国成亲。
还记得冬日时，与父皇在雪中玩耍的情形，一切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她知道，匈奴与北国交恶，两边百姓皆是十分凄苦，来到这片地方的那一刻，已经想好了自己凄惨的后果。
算是那些年荣华富贵的开花结果，为了两国暂时的和平，为了边境的黎民百姓，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天无绝人之路。
一场暴乱从车队源头处开始，南都周围沙漠的商户看上了公主丰厚的陪嫁，他们深知现在的兵力汇聚在南都最东边，于是肆无忌惮地打伤了为首的马夫。
身后跟随的侍从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吓得腿间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乱箭射杀。
蒙奇朵见前面停止，心道不妙，骑着马快步走来，却见马夫趴在马脖子上，门面被活生生劈开，对面蒙住面容的劫匪挑衅道：
“将军，弟兄们要铜子，不得赏几个快活快活，莫耽误公主的吉时。”
“小鬼头，抢劫抢到你爷爷这来了，不怕我砍了你的头？”
说着，蒙奇朵下马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费吹灰之力便抹掉了他的脖子，献血喷溅，将蒙奇朵的领口晕染成深色。
这通麻烦刚处理完，身后又急急传来通报声，侍卫的脸上有些新鲜的血点，说出来的话像是石头砸在他的心头上。
“将军！劫匪将公主虏走了！！”
“什么？！”
话音刚落，几只飞来的弩箭直插那侍卫胸口，蒙奇朵眼尖地锁定了那正在撤退的几个劫匪，大步追过去却被一只骤然升起的麻绳绊住手脚。
原来他们早有密谋。
蒙奇朵攥紧拳头，咬紧牙关。那已经死去的劫匪只能算是诱饵，引诱他上钩，而绝大部分劫匪则躲在后面，以便调虎离山，将公主转移。
军中无人可用，那样威胁来的财富，将会最大化。
沙漠之大，人数之多，为何独独留他一人？
和亲公主身死异乡，在匈奴国可是杀头的大罪，蒙奇朵几乎气的唇边的软肉都在发抖。
爬起来快步走回那处，华丽又坠满珠宝的轿子已被洗劫一空，轿夫，李公公全都趴在地上，身上献血淋漓，走近一摸，已经没有了脉搏。
周遭皆是如树木枝干般琐碎的小巷，蒙奇朵猛然发现，他竟无人可用，那些接亲的侍从无人存活，只剩下他自己。
猛烈的风势比方才来的更急，更大，他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容，全然没发现巷口深处，那尊贵的公主紧捂着口鼻，蜷缩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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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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