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雾蒙蒙的,带着中元节所剩的雨气,江浮拖着身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的门对着祖祠,格外阴森,你带着点说不出的诡异。
地上还残留着缚灯婆的残液,泛着暗绿色的光泽,倒挂在门上,他倒是不觉得奇怪,但还是觉得晦气。
他蹲下身找了找,看到了那个被随便丢在地上的白线,上民对冥傀线没有讲究,能为自身所用便好,线被缠在了手上,清理起了门边。
新奇,江浮知道这是他千年以来尽少的嫌弃晦气,而上民最避讳的就是晦气,原因很简单,一来,损运,二来,碰到晦气,不避免,对自身修为的损失很大。
而江浮不嫌不厌,倒像个木头桩。今天却突奇的嫌弃,也许是祖祠太多人,又或是有那个人,一尘不染,纤尘不遇。
缚灯婆死后吞下的灵魂残渣化变的残液格外难清理,他“啧”了一声,没好气的踢了一下,顷刻间,铃铛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江浮:……
梦见自己即将要在梦里上厕所的宋谯:……我该说谢谢呢还是骂人呢,哪个活爹凌晨2点起来?!
他走出门,迎面的就是他太爷爷,撤回了心里的话,又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太爷爷你在干嘛?”
江浮:“你瞎吗?”
宋谯:“特瞎,0.5。”
江浮:“是挺瞎。”
宋谯以为他太爷爷会说什么“0.5是啥?”刚想回“跟你们这种老年人说不通” 结果他太爷就这样蹦出一句比脏话还脏话的东西,是不是人?
江浮很少见到后代,几乎就是走阴客,上民间,走漩涡,无所事事,吃完就睡,上坟点香。
此时看着小孩,倒是一点也没看出哪像他,他活了2000多年,死就死了1000多年,红尘往事,每次出镜,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无非就是——江浮有一位师父浮晦,只是丧心病狂,坏事做尽,满身污秽,什么一尘不染全都是无须有的,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
至于做了什么,世人只会匆匆带过一句“满身晦气,怎可是干净之人?”。
他拉着手中的线,片刻之后,还是又回了一句:“但也有救。”
也挺脏的。
江浮刚要打开门,又想起了缚姑婆,反手扣住了宋谯的后颈脖子:“闭眼。”
宋谯乖巧的闭上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太爷你刚才说‘有救’,是说我的眼睛?还是说……”他突然想起村里老人说过,走阴客能看见人身上的“气”,轻则辨吉凶,重则断生死。江浮刚才盯着他后颈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被虫蛀空的老木。
“说你脑子。”江浮松开手,指尖掐诀将黑蝶碾成齑粉,残液里的哭号声却愈发清晰。白线即刻崩成两段,祖祠和残液依弄出来的动静,倒是正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宋谯格外害怕,扒着江浮的袖子,架着差点喊“妈”的架势,表情惊恐。
江浮严重怀疑这人真没脑子,按理说900岁,早该是先入了回阴客的,不应该忘,倒是这孩子,什么也没见过似的。
他给宋谯披上了清心咒,就径直走了进去,祠堂也许是常年不进人或不打扫的原因,无数黑雾从窗外混居着在江浮和浮晦牌碑上。
他妈的,凭什么自己底下全都是......鸟屎。
他的关注点移到了自己的牌碑上,而旁边那位被世人所居满身污秽的浮晦牌碑上却一尘不染,江浮跳了跳眉心,问还站在门口琢磨的宋谯:“浮晦是人是鬼?”
宋谯更懵逼了,脸上写着“你都不知道我知道?”的表情,最后迫于太爷爷的压力,又或许是长辈的压制,他还是从牙缝中挤了几个字出来:“可能是鬼。”
四个字,与生俱来的不敢说,毕竟那可是老祖宗,世人都不敢提及的名字,满身污秽能是什么好人?而偏巧,上民最忌讳的就是晦气,这种脏人,别说提起,看到这个名字,都嫌脏。
“是人。”
“怎么可能?”宋谯虽然不确定,但还是反射性的说了出来,后人谁不是讨厌这老祖宗,尸骨无存,本来就是最轻的惩罚,说人?
即使大家都没见过到底是怎么个恶事做尽,但受尽教化,最后都会来一句“他连畜生都不如。”
“所有上民都是人,难道你是傀吗?”江浮说着,又拔了一根宋谯衣角上的线。
宋谯语塞了,是啊,所有上民都是人,倒也不是不死不休,人间走一趟,不死入阴客,轮回依旧是上民。
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最后上民被同为上民的守差人送入轮回,做一个最普通最普通的人,是多可笑的事,也是多普通的一件事。
他看着太爷爷手上缠线,眼里无喜无悲无惊,一片平淡,经历世俗百变,确实没什么可留恋的,最后,宋谯还是回了一句:“是人,真的会无恶不赦吗?”
江浮没想过小孩会这么答,无恶不赦,要真无恶不赦,上民这一脉早就死绝了,哪会有什么后人,他清理牌碑的手一顿,不知道怎么回,只是手轻轻的轻轻附上宋谯额头,像是千年前,也有这么个大人摸着他一样,摸着宋谯。
“不会,也会。”
人心万变,贪生怕死,人间常态。
上民从不是审判官,从始至终,哪有什么善与恶,无非是消遣,打着明白揣糊涂,挖人的梦魇,笑人间常态。
死了也好,不死也罢,若无恶,怎会消亡,若有恶,也本居无恶。
江浮读了千年,也读不懂,世人都懂不懂,谁能清楚。
“浮晦,我后悔了。”轻轻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
再出来时,天已经大亮,宋谯无心睡觉,人影响了心,就没一思念了。
江浮又托着身子,想要回到房里去,就听到宋谯拿着一个方方的亮着的东西从里面传来一声:“宋谯,宋恩他他他死了!”
一时间,宋谯只觉得对面的人在开什么国际大玩笑。
“我他妈这时我还骗你干嘛!?宋恩,你爸,他妈的,他的头就挂在你家门口上!”
……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才慢慢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和无措,问了一句:“李舍,你没骗我吧?”
“你快来吧,我怎么骗你?”李舍的声音带着不同往日的害怕。
一时间,宋谯脑子炸开了,朝旁边也没反应过来的江浮问:“爷爷,真的吗?”
果不其然,祖祠里宋恩的牌碑在一针一插间,早就暗了下去,了无声息。
宋恩死了。
百家之中,宋家不算什么出毛出列的家族,百年算下来,也就宋恩这一位家主跟祖上有交集,却也排不上位。
一位老实无恶有妻有子之人,一夜之间就死了,残酷到头颅挂在门上,什么死法?
“走,宋....谯,去你家。”江浮活了千年,生离死别无非是最正常的,唯独宋恩不一样。
等两个人赶到时,宋恩的头颅和身体早就化为枯木,站在门外的人小声议论着,指指点点,自以为的小声,实际不一般的大。
江浮盯着枯木,终究是走了那条绝道上了当,无感,贯彻在了他的脸上,而他本身,却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旁边有人笑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我记得这不是宋家吗?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啧啧啧,死了,哈哈哈哈哈,肯定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
“对呀,平时看着一股老实样,鬼知道私底下什么样的人?!”
“这不是他儿子吗?我记得他不是没妈了吗?是不是被他爸害死的!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啊,就该受到报应。”
“不会是乱搞吧?死的那么惨,肯定是有什么事!”
“可不嘛?死了好呀,死了百家不就少了一个竞争的吗?有利呀。”
……
铺天盖地的声音,淹没了宋谯的哭声,人群中,他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你们别说了!你们别说了!你们别说了!”
“我爸他是好人,你们凭什么,救救他,救救他。”地上残聚着血液和眼泪,宋谯颤抖着身躯,抱着那根根被踩断的残木,无助的哭,“别说了,别说了,你们不要踩,这是我爸,不要!”
江浮愣住了,人性的险恶,淋漓尽致,地上的枯木,被无数的人踩过,仿佛根本就不是人。
他走上前,他是该无情无感的,但也不该,他抱住了宋谯,轻轻的抱住,轻轻的抱住,很轻,地上的一圈圈血花,映射着世间疾苦。
“别看。”江浮用冥傀线蒙住少年眼睛,青烟却从自己袖口漫出。那些嚼舌根的突然失了声,他们脖颈上缠着细如蛛丝的银线。
晦气不是脏东西,是活人心里长出的疤。
明明是不该的,宋恩怎么可能会死,他跟任何人无冤无仇,最后时间留给他的,有谣言,有耻笑,有贪婪,只有零星几个,为他悲。
人渐渐散了,远处还是一片哗笑声,宋谯恍惚间,只知道自己被卷入了漩涡,他只知道是漩涡,却不知道是谁的,宋恩从不允许他走漩涡,漩涡是死后残卷,危险之地,存活于世间犹念之人,形成的残卷。
最为特殊的,漩涡的形成,却不是恨,也不是贪,而是有念。
念人,念愿。
和他一起的,是旁边的江浮。
江浮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碰到漩涡了,而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最简单的漩涡,无害,无仇,一片光明,分不清虚实。
一片温暖,人间天堂,阳光依旧温暖,宋谯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从八岁一直长,最后比宋恩还要高。
小小的身子,单薄的背,宋恩脸上的沧桑,眼角泛着泪,他知道自己是被拉进来的,也是被抱进来的,也在看到宋恩的那一刻,知道了,是他爸爸的漩涡。
那时候,他真的很小,小到还没有宋恩的腿那么高,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像个无拘无束的小孩子。
在他的印象里,宋谯任何想做的,任何想听的,宋恩总是满足他,慢慢的,宋谯越长越高,高到宋恩看他要抬头。
其实也没那么高,只是,宋恩好像变矮了,渺小,最后只是轻轻的抱住宋谯,抱住的,是漩涡里的宋谯。
宋谯又哭了,撕心裂肺,眼神空洞,也只会哭。
“老祖宗,你能帮我照顾好他吗?谢谢你。”宋恩鞠了个躬,表情里满是虔诚,也是作为父亲的慈爱。
“你到底是怎么化为枯木的?”江浮的声音,是那条道里独有的,无情无感,贯彻一生。
但却是“化为枯木”而不是“死”。
上民的死法千千万万,如果不是被害,那只有自己知道,人化为枯木,是尘道怜悯,不舍。
“你能帮我照顾好他吗?”
“你能帮我照顾好他吗?”
……
只有这一句,宋恩说不出来,只能说那一句,江浮怔愣片刻才想起,宋恩的头颅化成枯木,枯木被世人所贬,所栽赃,就说不出来话。
而强行说出来,就不得入轮回,宋恩不入轮回,也要让他照顾好宋谯,他不明白,无情无感太难了,修了那条道,就再也纠正不回来了,最后直到江浮回了一句“好”。
就消失了,只留下了宋谯。
也只留下了宋谯一个人。
枯木在宋谯怀中开出一朵优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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