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骨笛

不知几个春秋,多少年月。

如今也已是十岁年纪,小九儿一如往常,下学了便背着课业去了柳姨屋里,爹爹又出去寻药了,据说爹爹翻阅古籍医术,有了能治竹生耳疾的方子,不管是否有用,但总归是又有了希望,柳姨这些日子气爽许多。

娘亲也是乐柳姨之乐,手上正巧清完了骨笛客单,正在柳姨屋内一同聊些家常话。

小九儿轻车熟路地将夫子今日留的功课摊在木案上,竹生瞧也不瞧她一眼,这三年过去,对方就像个面容昳丽精致的人偶娃娃,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响,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垂着眼,读着书。全然当她不存在。

偶尔也会嫌她在眼前晃得烦,睨她几眼,送她几个警告的眼神,小九儿也视若无睹,当没瞧见。竹生嫌她,她自然也嫌竹生。

小九儿上学的几位同窗,都没像竹生这般嫌人。她稍微动了动案桌,竹生便要瞪她一眼。她得了新奇的玩意儿来寻竹生一道玩,竹生也不感兴趣,反倒睨她一眼,像是在说她“幼稚”。

她费尽心思想同竹生好,边写课业,边在布条上写着:“竹生,我爹说,他寻药回来那日,会带些镇上的小玩意儿,过几日便要过年啦,除夕夜我们一同放烟火好不好?”

结果竹生看也不看,将条子丢在外头。

小九儿生了气,连着几日没去寻他。屋里头烧着暖火,她脱了大氅,只穿着一身棉衣,新做的红衣裳,袖上缀着好看的金线,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镯子,她托着腮,有些气鼓鼓地缩在案桌边,捧着本书,却神思飞扬,左右也静不下心来。

竹生耳疾,平日里阴郁不说,这三年里,她都没见对方有笑过。一双眼眸晦暗无光,像是自己将自己束缚于天地之间,春日里百花绽放时,绚烂五彩,在他眸中亦是混作一团的深黑。她知道竹生生来悲惨,令人同情,同一簇一簇生长的竹不同,多竹成林,单竹堪折,他平日沉默寡言,形单影只,背脊挺得笔直,高傲得从不低头,似乎只要低头,便会折了枝,断了命。

小九儿不懂竹生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他一身傲骨,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同情,将人拒之心外,就连她前些日子偷摸送来的新棉布,他都拒之不穿,只着那身穿了几年有余,早已袖窄衣短,打了补丁的粗布绵麻。

月娘子乘着风雪归来,她将几支骨笛送到镇上交货,回来得有些晚了,晚上风雪又大,踏进屋子便止不住地喊冷,一身冷气透着门缝袭来,小九儿打了个寒颤,又听娘亲温声说道:“天又冷了,村口不知怎地倒了几位小乞儿,身上结了冰,铺了厚厚一层雪,实在是可怜。”

“你柳姨院里还有空屋子,方才接纳了一位,你在屋里头坐着,娘拿些吃食过去。”

小九儿立马跳下来,披上外衣,胡乱寻了个同竹生和好的借口:“竹生哥哥十五岁生辰也快了,我也顺便去问问他要什么生辰礼!”

屋外白雪飘飘,小九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月娘子,小脚踩着大脚落下的印子,刚到柳姨处,便见着只一身单衣的竹生冷冷地睨着那冻得通红的小乞儿。

柳姨正抱着棉被,见她们来了,脚步也不停歇,招呼着:“小九儿也来啦?快和竹生进去坐着取暖,我同你娘亲得先紧着这小孩儿,受冻挨饿着,可怜得紧。”

柳姨讲话和唱歌似的,小九儿点点头,多瞧了几眼那乞儿,还没看清楚,娘亲就恰巧挡了她的视线,同柳姨一道去关怀那昏迷的小乞儿了。

小九儿只得回头,去寻竹生。竹生眸中多了几分冷意与戒备,见她来了,也没动弹一步,反而一双眼紧紧盯着柳姨,直到那空屋的木门合上,他看无可看,视线却还似钉子一般,死死钉在门上。

夜里昏暗,唯屋内暖光,只照得门前亮堂了些,寒风呼啸,雪潇潇落下,小九儿打了个冷颤,竹生这才缓缓收了目光,在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停滞一瞬,小九儿裹得跟年画娃娃似的,徒留一张小脸在外头,呼出的热气化不去绵绵雪,眼下两点红色面靥如旧,小九儿又笑起来,明知对方听不见,还是傻呵呵道:“竹生哥哥,我们进去吧?好冷喔。”

竹生在前头走着,踏进屋内,一如往常,身后的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仿若燕子从未离去,但他的世界寂静无声,徒留片地沉郁与不安。

这份不安在除夕夜具象化了。

乌郎中赶在团圆饭前回来,风雪催人,面带倦色,却是喜气洋洋,那味难寻的珍稀药材总算有了眉目,竹生的耳疾有希望医治。小九儿啃着糖葫芦,将烟花放在角落里,等着饭后与竹生一同玩赏,柳姨与月娘子一道置办着菜色,等着饭菜齐全,柳姨又留了几份,捎带着回去,给那小乞儿吃。

那小乞儿昏迷多日,前些日子才微微转醒,同小九儿差不多年纪,性情活泼,比起不说话还平白无故翻她几个白眼的竹生,小九儿更喜欢与他一道玩耍。

只是柳姨迟迟未归,屋外雪又大了几分,小九儿坐在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前,馋虫又犯,她靠向月娘子,有些可怜巴巴地问道:“娘亲,柳姨怎么还没回来呀?”

寒风又是一阵呼啸,裹挟着雪,一道撞向门窗,小九儿吓了一跳,缩在月娘子怀里,乌郎中刚站起,决计出去瞧瞧柳姨如何,却见竹生直愣愣地站起了身,径直推门出去了。

他没披上外袍就在雪中走着,步履飞快,雪中萧瑟一抹人影,小九儿刚下桌去看,早已不见踪影。

乌郎中也应声了追了去,分明是团圆夜,小九儿却平白无故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心脏骤跳,风雪又似在预警。

直到她随娘亲一同迈入邻家院落,瞧见了立于萧瑟风雪中、茕茕独立的柳竹生,以及……身前脚侧,浸入血色之雪中,不知何时早已悄无生息的柳姨。

那没入风雪的失温饭菜,消失不见的小乞儿,以及柳姨胸口正中的匕首,凶手是何人也已然明了。

团圆夜不再团圆,雪却依旧在下,院里人来人往,兵荒马乱,直到柳姨被月娘子重新梳理妆容,洗涤净身,穿上新衣,被村民送入木棺,才缓缓静下片刻。

人人悲怆而泣,除了柳姨的亲生子竹生。

他似乎失了情感,也不明冷热,只单单站在原地,垂眸看向生母倒地的位置,不发一语,也不掉一泪。小九儿哭了两日,又撑着伞,红着眼守在竹生身侧,替他挡去风雪,又披上棉衣。

曾经温暖有光的安息之处,倒真成了长眠之地。灵堂白绸飘飘,院里上下只有他二人。

雪停了又下,下了又歇,静谧无声。

风刚止歇,她便听得一声干哑、低沉,满怀恨意的嗓音。

“乌月九。”他吐字缓慢,温吞,却字字清晰不含糊,亦如小九儿与他初次相识那日,少女鼓着腮帮子,一字一顿认真同他说:“我叫乌月九,‘乌云蔽日终有时‘的‘乌’,‘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月’,‘九九归真’的‘九’。”

见他没反应,她还一本正经地夺了他手上的书,在一旁如是写下自己方才说的话。

取自圆满之意,不像他,只是母亲逃亡至竹林,早产意外而生,便取名“竹生”。母亲的一生悲惨,皆是拜他所赐。

少女一双眼灵灵地望向他,分明眸中残有悲戚之意,还倔着伴在他身侧。

竹生缓慢而清晰地吐字,这是小九儿第一次听见他的嗓音。雪不知何时又停了,云雾散去,月色苍茫。

少年立在此间,身形单薄瘦削,指间冻得发红,他木然瞧她一眼,眸中淡淡,风雪又起,吹得伞一阵歪斜,白雪落在他肩头,他却依旧站立着,挺拔着,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他就如人偶一般,迟钝得感知着丧母之恸,慢慢地眨着眼,心脏也跳得缓重,浑身之血液有如冰渊之下流动的溪河,鱼群逍遥,却若空游无所依,亦不知自己早已身处险境,阎罗殿临门一脚,温水煮蛙,冰水游鱼。

魂魄似乎早已抽离了去,飘在空中,没在雪间。

他说:“乌月九,你娘亲最擅制鸟骨笛,你可否,做一支人骨笛。”

取他生母骨,长久伴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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