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归人

白洁的折扇一端染上她的泪,混杂着烟灰,顷刻便污了一块。路拾余没等到对方的回答,锐利的针尖也失去了要人命的锋芒。

——乌月九晕了过去。

顾桃溪还在身后,那枚令牌将要贴到每一位百姓的脸上去,教他们瞪大眼睛仔细瞧瞧。此地确实远离京城,而城主也早有不轨之心。城中百姓自然不信,京城的世子爷,平白无故来此处做什么。

加上他深居简出,脾性又差,名声自然只在京城里传。

路拾余用折扇在乌月九的脸上重重戳了下去,针虽已被收回,但扇的边缘依旧锋利,在人家脏污一片的脸上留下一条血痕,鲜血混着污渍淌下,渗入发间。

毫无反应。

真昏了?

他收敛起笑意,不知想了些什么,又站起身,将那片霞光遮了个彻底。他迎着光,微微眯起眼,风吹得他衣袂飘飘,金线与银线交相勾缀,一点青绿色的竹影在衣摆处若隐若现。

“哎。”路拾余轻声叹了口气,蓦地,周遭百姓静下来,他以扇作手,不欲多言,冲顾桃溪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乌月九,又点了点那名叫“老李”的商贩手中的骨笛。

“抢过来。”主子言简意赅。

顾桃溪:“……?”

顾桃溪有些不确定:“我?”

路拾余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这破烂打扮的乞丐有用,他有东西要问;那骨笛和他好奇的案子有关,自然也要。

但他俩此行借着“观景游玩”,不声张身份,也没带上多少侍卫——原先是有的,专门跟着路拾余,可顾桃溪回桃花村前,路拾余一行人还在江城城主府中。

如今路拾余独自一人在街上,还和老百姓扯皮起来,险些动手。那些侍卫……指不定早被这位世子爷甩了。

路拾余此人,自顾桃溪认识他起,就是一副不大喜欢和人接触交流的模样,一张脸成日半死不活,瞧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不耐烦和厌恶之意。偶尔有笑起来的时候——但那一般都表示某人大难临头了。

顾桃溪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你确定?我只是一个骨骼不惊奇的文弱书生啊!”

他本身在京城,背靠首辅亲爹,大可放浪一辈子,不愁吃穿,却意外碰上路拾余这号人,他又非自己犯贱,乐颠颠凑上去,结果……结果就这样了。

他爹很惆怅,路拾余虽只是个有名无分的世子,但世子身后的宣远王……背后利益牵扯不断。顾桃溪却全然不顾这些,京城权贵间,与他同龄的纨绔寥寥无几,其他人不是一心功名子承父业,就是早早成亲,娶妻生子,然后子承父业,用功上进养家。

而他只想潇洒度日,人生不得意也须尽欢,与那些人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直到他遇到路拾余。

这位世子,据说自幼便体弱多病,宣远王又是一位花心的主,为避免后宅妇人争风吃醋,便将子嗣接到府外,藏了十余年。

那次宫宴,朝中上下还是头一回见到路拾余,宣远王叫他出来吟诗作对,他就一副死人脸,冷冷地端坐不动,亲手拂了亲爹的面子。

王爷见脸面不挂,便又硬着叫了一番,只见路拾余扯出一笑,语气温和,却透着无尽寒冬的冷意。

他轻轻哼笑着。

“父亲真是说笑,”他的语调独特,带着一股江南细雨的味道,尾调微微扬长回转,“儿子前些年耳疾未愈,深居府外,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是困于心中窘境,不愿读书。”

他又一笑:“往后也不愿。”

顾桃溪当即便觉得这是他此生挚友、知音,虽然他爱读书,但仅限民间话本,这世子毫无进取之心,又同他年纪相当,实在是天选好友!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不能再假。

顾桃溪好说歹说,没用暴力,用了钱袋,终于将骨笛拿到手,遣散围观众人,又回过去,瞧见路拾余正静静地站在晕过去的乌月九身边。

他有些疲倦地叹了声气:“回城主府吧,好不好?”

他想念城主府里温软的床铺和丰盛的菜肴了。

路拾余仿若未闻,只是轻点头,向他示意地上的乌月九。

以为自己已经干完活的顾桃溪:“……”

路拾余微微眯眼。

“此人暂且有用,带去最近的客栈。”

他此行来江南,可不单是为了寻欢作乐,什么赏景舒心的由头,全是借口。顾桃溪不在时,他便小“借”了城主的“刀”,将那群时刻监视他的侍卫处理了个干净。

现下为了……他身侧正是用人之时,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顾桃溪是个傻子,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脏乞丐虽言行可疑,但却有他想知道的事情,待他细细盘问完,再决定去留。

“啊,我吗?”

顾桃溪有些生无可恋:“不是说好放松身心的吗?怎么感觉我一直在忙活呢……”

他边说,边朝路拾余处走去,只见路拾余依旧是那副阴郁表情,那身后的晚霞映射在他脸侧,长睫微垂,眸光黯淡,身上衣着绿竹寸寸断,无不是萧瑟之意。

顾桃溪又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了对方好几年。他胡思乱想着,还没走几步,不慎之下,被路间一颗碎石子小绊一跤,顾桃溪文弱不堪一绊,还未反应过来,便脚一阵钝痛,失力倒地单膝而跪。

再一抬头,便对上路拾余略带嫌意的眼神,顾桃溪有些受伤,脱口而出:“怎么了?就属你是病弱公子,不许我是文弱少爷了?”

说罢,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又立马起身,没料想扭挫的脚密密一阵刺痛,他又狼狈地“哎哟”一声,跪了下去。

顾桃溪:“……”

路拾余:“……”

顾桃溪:“……见过世子爷,嘿。”

路拾余不再看他,他转而低头,看向还在地上昏晕过去的乌月九。

饶是先前怀疑此人装晕,现下也信了个七七八八,趴着一动不动,就连脸上被扇划破的血痕都已经结上了薄薄的一层。

他单膝蹲下身,侧头看向一边一瘸一拐地蹒跚前进的顾桃溪,“拖走。”

顾桃溪抿抿唇,忍着扭伤的痛意,本着一点仅剩的怜香惜玉,“拖……不太好吧?”

路拾余看向他,似有不解,冷嗤出声:“那你背?”

背当然是也是背不动的。

只是……一方面,他对这小娘子心怀愧意,长命锁向来意义不凡,小娘子似乎又与被火屠的桃花村有莫大的干系,经此一遭,本就可怜;另一方面,路拾余又不喜男女接触,看这情况,似乎是将小娘子错认成了男子……

还亲口说,此人暂且有用。

顾桃溪看了看自己扭伤的脚,微微活动一番,剧痛难忍!他又看向还趴在地上吃土的乌月九,脸上脏污一片,还有凝固的褐色血块,好不可怜!

他再看向一旁的路拾余,皎皎如仙月,脱尘之天资,举手投足间尽是傲气,泠泠如泉,风微动,发轻撩,还有空扇扇子,闲得发慌啊!

于是带着一丝不想干苦力的任性,顾桃溪随地一躺,又因着一分的良知,顾桃溪开口:“我又倒了,不行了,我要死了!”

“再背一个人,我肯定活不到回京的时候了!”

路拾余:“……”

“脚好痛,走不了路了!这个人有什么用,我也不想管!我不干了!你骗纨绔公子哥给你干苦力,你好狠的心!”

路拾余:“……”

原以为路拾余会心软一回,结果路拾余转身便走,衣袂翩翩,决然离去。

“随你,记得把人拖回来。”

顾桃溪“哎”一声,刚翘头去看,控诉路拾余的狠心,却见路拾余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复又回身,顾桃溪以为他良心大发,欲要说些什么,便见着路拾余再次顿在了昏迷的小娘子身侧。

路拾余微微倾身向前,发丝从肩后垂落,坠在乌月九脸侧,平白起了些痒意。后者却浑然不觉,处于梦境中,挣扎着,也依旧难以逃脱。

她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又哭又喊起来,喊叫却是轻的、浅的,散在黄昏的风里,眼泪清灵地渗出,染湿身下的尘埃。

“阿爹,娘亲……娘亲,别走……”

嗓音依旧喑哑,她再次困于火境梦魇,却伸手抓住了坠在脸上的发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路拾余被拽得又向前一倒,双手撑在她身侧。他蹙起眉,刚想起身,原以为这脏乞丐醒了过来,在主动说些什么,没料想只是梦语。

只是乌月九又伸手一拽,他的发丝勾绕在她脏污的指间,交缠着。

“别留我一人……”

含带着哭腔,满是稚子悲恸之音。

路拾余向来狠心,他天性如此,不知冷暖,不懂爱,在尚且感受到爱的时候,丧失了所有。苟且匍匐在世间,为着所想所愿,本就要抛下什么。

他是此世此间,抛却了一切的不归人。

但此时此刻,不知是为何,他顿在原地良久,才展开扇刀割下那缕被身下之人紧攥在指间的发丝。

他刚挣开,便要起身,未料想这小乞丐囹圄梦中也依旧感知到温暖将要离去,路拾余还未完全起身,乌月九便出于幼鸟向大鸟寻求庇护的本能,冲他伸出了双手。

指尖与他一寸之隔,终究是抓了空。

“叮铃”一声闷响,一个灰白之物从衣襟口掉落在地,沾染上这片正被她的泪凝成团的尘土上。

是一支较平常鸟骨笛都打上几分的骨笛。

骨笛底部,刻着一个未尽的“柳”字,刻印中银光细闪,在橘红的霞光里,熠熠生辉。

路拾余顿住动作,目光钉死在此字之上,恰这时,乌月九轻喃出声,伴着无尽的泪与伤:

“竹生哥哥……”

“娘亲、阿爹,大家都走了……”

“你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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