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拾余

“哎哟!”

眼见路拾余要走,顾桃溪又叫喊起来,恰巧压过乌月九最后的梦语。

路拾余长睫微颤,方才好像听见了什么?

但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乌月九又在哭爹喊娘,弱小又无力,像尘世间常被人忽视的蝼蚁,轻轻一捻,就会死在不为人知处。

“我都这样了!你真不把我当人啊?”

他向来如此,顾桃溪虽然习惯,但还是有些心凉:“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冷呢?”

“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我这么滚烫、热情似火的纨绔小公子,为你,我都放弃我的快活人生,去做什么从九品的小官了!”

“我们难道不是好兄弟吗?”

“我都不奢望你能稍微关心我一句……”

路拾余不予一言,他无声地再次蹲下,问不出自己的心是如何想的,他鬼使神差般,捡起那支落在地上、沾满尘埃的骨笛。

修长的手指,隔着块洁净的帕子,虚虚握着笛身,苍白缺了血色的肌肤下,布着暗淡未消的疤痕,旧痕交纵着,盘桓在手背上,一路延伸,没入衣袖。

“所以?”

他慢慢吐出两字,等着顾桃溪的回答。

“所以——您大人有大人量,把这个小……小乞丐,替我背回去吧?”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虽不明顾桃溪为何对“拖这小乞丐”的事如此在意,但顾桃溪此人一向如此,一腔赤子之心,有时善心大发,最嗜多管闲事,路拾余懒得动嘴询问。

只是他喜净到了有些病态的境地,还是不想上手碰这个脏污的乞丐。

他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那骨笛翻来覆去地端详着,确实是手艺精巧,做工细致,不输市面上那些有名匠人所做,更别说近期江南城突兀出现那么多骨笛。

此地附近便是桃花村,经由月娘子之手的骨笛,大多有价无市,可这批骨笛却都挂在“月娘子”名下,蹊跷得很。

落日西沉,许是方才一闹,来往行人都绕他们而行。斜移的霞光映照在乌月九的侧颊上,呼吸绵长而平缓,泪珠凝成团,聚在长睫上,显出些晶莹光亮来。

路拾余将这支刻着“柳”字的骨笛重新收好,他的目光沉沉无光,盯着乌月九良久无言。

这小乞丐,瞧着年纪并不大。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路拾余终于妥协,起身扒下顾桃溪的外袍,顾桃溪欲要叫喊,瞧着对方将外袍扔在那小娘子身上,他又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躺在地上望着天,幽幽缓了口气。

若是路拾余真狠心,将那小娘子拖回去,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怕不是要被磨去好一层皮。他虽对那生得娇俏的小娘子没什么非分之想,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对美的人与事,一向怀着几分欣赏。

顾桃溪的外袍虽华丽繁复,但也不知从何处,沾上了许多枯枝碎叶,衣摆处更是一片尘泥,路拾余嫌恶万分,将外袍内里露出来,将昏迷的乌月九裹了个严严实实,才一手扶着其腰际,一手穿过膝盖下方,将人稳妥妥地托了起来。

这小乞丐身形娇小了些,分量也不重,他似乎没怎么用力,便将人抱了起来。只是他过分谨慎,不愿有再多的肢体接触。乌月九的脑袋向后仰去,露出雪白的一片脖颈肌肤,东倒西歪着,最后靠向路拾余,窝在了路拾余的肩颈处。

路拾余浑身一僵,险些将怀里的人扔出去,不知对方在梦中是有所预知,还是察觉到未临的苦痛,乌月九伸手一抓,便搂上了他的脖颈,环得紧,温热的呼吸,轻轻浅浅地洒在他的颈侧。

那滴还未干涸的泪,伴着苦涩的吟哦,一同濡湿了他的锦衣,像是一场温润春雨,无声地侵占地盘。

“娘亲……”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乌月九身上,娇弱、瘦小,一如从前的他。

这一瞬息,路拾余忽而起了一个极恶的念头——若将此人折断脖子,断其性命,这小乞丐是否会化作厉鬼,来寻他索命?

纤细而毫无防备,纵使背负再苦痛的过去,也会在这世间磋磨至死。

只是小乞丐先前在人前强撑的模样太过滑稽,满是破绽,却硬撑着,想抱上他的大腿,上他的贼船?

那双眼未曾被泥尘污染,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戒备,微小但闪烁在眸底的火焰。

路拾余倏然对他起了点兴趣。

他想知道,那抹跃动的火焰,何时会熄。

原本想松手将人重新丢回地上,此时却有了别的打算,他对自己的所思所想、突兀而起的念头感到费解,毕竟——支撑他苟且至今的,只是为母复仇。

他微微蹙起眉,还未想明白,便同正一瘸一拐地朝他而来的顾桃溪对上目光。

后者像是雨中失落的小狗,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希冀与期待。

顾桃溪:“你不会丢下她的,对么?”

路拾余:“……”

想不通,便先不想了。

他又缓缓扯起一个微弱的弧度,眼睫轻垂,显出几分恶,不再言语,只此一笑,悚得顾桃溪不敢再打诨。

说什么呢。

他本来就没想丢。

-

乌月九昏迷了一日一夜,夜里发了高烧,灵魂与躯壳像是被生生分离开来,一半浸在冰渊之下,她冻得牙齿颤栗,蜷缩着向自己汲取温暖;一半又好似被硬扯出来,架在火中燎着、灼着,烫得她涔涔的汗,泪止不住地流。

她不住低吟,其声痛苦悲戚,扰得顾桃溪有些不忍。

他又朝路拾余看去。

路拾余换了一身衣裳,先前那身清冷的绿竹被他随手丢进火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连灰都没剩下。

如今这身……花里胡哨得令顾桃溪第一眼见到都有些惊诧:“你平常不是穿白的绿的,小葱拌豆腐似的衣服,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艳的衣服?”

先前的翡翠绿玉簪都换成了朴素的一支木簪,三千青丝落在身后,本就容色昳丽,如今被这桃色衣裳衬得更是明艳动人,其上桃花朵朵,点缀在袖间。

路拾余没应他,只独自品着热茶,热气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显出几分纯洁无辜出来。

行径却是依旧恶劣。

床榻之上的乌月九病痛难忍,又困在梦中,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窗外明月高挂,阴柔的光透过窗扉,映在她的面容上,依旧是脏污的,如今混了汗泪,更是污秽。

顾桃溪有些听不下去了:“不找个郎中来看看?”

路拾余轻轻吹了吹茶水的热气,举止矜贵,神色淡漠,“有必要?”

顾桃溪又闭了嘴。

于是他又惴惴不安地陪在路拾余身侧,忐忑地喝着茶,祈祷这位小娘子快些醒过来。

祈祷很快就奏了效,乌月九在月上中天时,终于迷糊地睁了眼。

她初初醒来,身上还余有发烧的热与冷,神色迷茫,有些呆滞地静了片刻。

她被困在桃花村的梦中太久,久到明知是痛,还甘之如饴,深陷其中。

自小跟着阿爹学医,她方醒来,便知自己是发了烧,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尚有几分疑虑与戒备。

刚坐起身,便同屋内的两人对上了眼。

一位是扯断她长命锁的,有意在桃花村屠村前“救”过她的人,另一位是……前者口中的世子爷,威胁过她性命的人。

乌月九下意识便蜷起身子,缩在被褥里,身上衣物完好,除了发烧,也没别的异样?

她戒备地环顾四周,这周遭的装扮倒像是间民间小屋,但又有些不同。

“这是……哪?”干涩的嗓音,如今更是沙哑难听。

路拾余仍是慢悠悠地品着茶,他的时间很多,想从这小乞丐嘴里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事情一多,反倒便不急了起来。

顾桃溪瞥了眼路拾余,见后者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好心回答:“客栈。”

末了,又补充:“纳福客栈。”

乌月九眨巴着眼,有些胆怯地冲他点了点头,像只误入虎穴的小兔子,只是小兔子脸上还脏污一片,顾桃溪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告诉路拾余——

这个“小乞丐”,其实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但路拾余现下的举动,他也完全没明白,譬如,为何不回城主府,为何要在这小客栈留宿?又譬如,那骨笛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缄口不言?

自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穿了件花枝招展的衣裳?

这与他的通身气派完全不符吧!?

“……”乌月九垂眸,像是很快便接受了这一切,她有些沙哑地再开口,这次不是疑惑的问询句,而是:

“路拾余。”

她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如今无家可归,想弄清桃花村被屠杀的真相,意外牵上世子殿下,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路拾余依旧没有回应,他放下茶盏,与案桌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咚”,像是叩在谁人的心房之门上。

他抬眸看向她,恰在此时,屋内的烛火被夜里的凉风撩拨着,在她的眸中动了最后一跃,便彻底熄灭,徒留一缕白烟,袅袅而上,最后彻底散在晦暗的夜晚。

无影无踪。

在不可追迹的下一息,他终是应上了那眸中的焰火之光。

“唤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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