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姑姑。”严霖雨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她怕一抬头,眼里那点不争气的湿意会被姑姑看见。
严菲转身,走到她挂外套的简易衣架旁。那上面挂着一件她常穿,洗得有些发白的米色开衫,还有一条长长的,颜色已经不那么鲜艳的暗红色羊绒围巾。
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围巾取了下来,动作带着点珍视的意味。
“给。”严菲走回来,不由分说地把那条围巾塞进严霖雨手里。
围巾触手温软,带着姑姑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息,是存放了很久的味道。羊绒的质地柔软而厚实,一看就很暖和。
“姑姑……”严霖雨下意识地想推拒,这条围巾她记得,是姑姑很喜欢的一条。
“拿着!”严菲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点长辈的“霸道”,“这边冬天阴冷,屋里暖气又不足,你脖子容易受凉。这条厚实,裹着暖和。”
她顿了顿,看着严霖雨攥紧了围巾的手指,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老家那边,有我看着。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想清净就清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想。”
她抬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严霖雨单薄的肩膀:“记住,老房子永远给你留着灯,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回来。”
老房子……留着灯……
这几个字像带着温度,顺着攥紧的围巾,一直暖到严霖雨冰凉的手指,然后一点点渗进心里。那股强压下去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吸了口气,才勉强压住。
“嗯。”严霖雨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喉咙堵得厉害。她紧紧攥着那条柔软的围巾,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严菲看着她低垂的头,知道这孩子心里不好受。她没再多说,只是最后检查了一下行李箱的拉链,然后提起那个装着糕点药材的小袋子。
“那我走了,赶晚班车。”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严霖雨一眼,“有事,随时打电话,听见没?”
“听见了,姑姑路上小心。”严霖雨终于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还算平静的表情。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屋内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刚才还残留着姑姑气息和絮叨的空间,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暖意。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证明着世界还在运转。
严霖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手里那条暗红色的围巾,还带着姑姑掌心的余温,柔软地垂落着。
她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温软厚实的羊绒里。熟悉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樟脑丸的气息将她包裹,气息安全、可靠,却也带着离别的味道。
良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和平静。她走到窗边,楼下,姑姑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身影正汇入傍晚归家的人群,很快就在街角拐弯处,消失不见。
严霖雨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发出单调的嗡鸣。
她慢慢走回书桌前,将那条承载着无尽暖意的围巾,仔细地一圈圈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厚实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了脖颈,驱散了一丝寒意。
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了那本最厚的寒假练习册。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又倔强的回响。
灯光下,严霖雨伏案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那条暗红色的围巾,像一个无声的守护,缠绕在她颈间,也缠绕在她心上。
*
周六清晨的空气带着凛冽的寒意,吸一口,鼻腔里都像结了层薄霜。
严霖雨裹紧了姑姑给的那条暗红色羊绒围巾,厚实的羊毛抵着下巴,带来一丝可靠的暖意。
她挤上了那趟开往民生路的早班公交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葱蒜味、廉价烟草味和老年人身上特有的,类似药油或陈年衣物气息的味道。
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头发花白、拎着各色布袋或小拖车的大爷大妈。
他们精神矍铄,操着本地方言或带着不同口音的普通话,嗓门洪亮地交流着哪家摊子的猪肉新鲜,哪家的青菜便宜又水灵,谁家的豆腐是今早刚做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为生活精打细算,热腾腾的活力。
严霖雨个子高挑,抓着车顶的横杆,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轻微摇晃。她安静地缩在自己的围巾堡垒里,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街景,像一片沉默的叶子,漂浮在喧闹的溪流之上。
公交车在民生路站台停下,车门一开,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闸门。
大爷大妈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拎着各自的“武器”,灵活又迅速地鱼贯而下,汇入前方那条已然沸腾的街道。
严霖雨被裹挟在人流中,踏上了民生路的地界。瞬间,一股远比超市里强烈百倍的生活气息,带着喧嚣的声浪和浓郁的复合气味,扑面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街。两侧是临时搭起的简易棚架,顶上盖着五颜六色的防雨布。
摊位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几乎不留缝隙。
新鲜的蔬菜堆成小山,翠绿的菠菜、水灵灵的萝卜、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饱满的西红柿在寒风中依然透着勃勃生机;活鸡活鸭被关在简陋的笼子里,发出咯咯嘎嘎的叫声;水产区更是热闹,塑料大盆里,鲜活的鱼虾在浑浊的水里扑腾跳跃,水花四溅,腥咸的味道尤为浓烈;肉案上挂着整扇的猪肉、牛肉,泛着新鲜的光泽,摊主手起刀落,发出干脆利落的笃笃声;还有卖各种熟食、炸货、干货、调料、日用小百货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讨价还价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夹杂着笑声和熟稔的招呼。
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清新、蔬菜的清香、鱼虾的腥咸、生肉的微膻、炸油条的焦香、卤味的浓香……各种气味分子在冷空气中激烈碰撞、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脚下是湿漉漉的地面,混杂着泥水、菜叶、鱼鳞和一些不明污迹。
严霖雨微微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的,甚至有些刺鼻的味道,却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了一瞬。
比起超市里那些经过精心挑选、包装、消毒、价格标签一丝不苟的冰冷“精选”,眼前这一切,充满了原始、粗糙、不加修饰的生命力。
这里的蔬菜还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印记,这里的鱼虾还在奋力挣扎证明自己的鲜活,这里的讨价还价是货真价实的生活博弈。
她拉下一点围巾,露出鼻子,让那真实又带着点野蛮的气息更清晰地涌入。
她并不急着买什么,只是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慢慢地往前走,目光平静地扫过一个个摊位,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无声地汲取着这份属于芸芸众生,滚烫的生存图景。
走到一个水产摊位前,严霖雨停住了脚步。
一个穿着深蓝色防水围裙的中年妇女正麻利地从大盆里捞出一条还在拼命甩尾挣扎的大鲤鱼,那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到了旁边人的裤脚上,引来几声笑骂。
老板娘毫不在意,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手上动作快如闪电,鱼被按在案板上,刮鳞、剖腹、去内脏,一气呵成,动作熟练得近乎残忍,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严霖雨静静地看着。
案板上的鱼嘴还在无意识地开合着,鱼鳃翕张,生命的气息正飞速流逝。
老板娘粗糙的手沾满了鱼鳞和血水,却毫不在意地在围裙上抹了一把,然后抓起一把粗盐,麻利地抹进鱼腹,又塞进几片姜和葱段。
最后,装进塑料袋里,利落地把处理好的鱼递给旁边一个等着的大爷。
“小姑娘,买鱼不?刚捞的,新鲜着呢!”老板娘抬头,看到了驻足观望的严霖雨,热情地招呼,声音洪亮。
严霖雨的目光从塑料袋里的鱼移开,落在老板娘被冷风吹得发红,却洋溢着生猛活力的脸上。
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轻:“不了,谢谢。”
老板娘也不在意,咧嘴一笑,露出有点黄的牙齿,转头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严霖雨继续往前走,她在一个卖本地草莓的摊位前蹲下。
竹筐里铺着柔软的干草,一颗颗小巧的草莓躺在上面,红艳艳的,表面覆盖着细小的绒毛,有些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出清甜的果香,在混杂的市井气味中格外清新。
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一颗草莓。冰凉,饱满,带着生命的新鲜触感。卖草莓的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催促。
“婆婆,这个,”严霖雨挑了一小捧看起来最精神的,放进老奶奶递过来的塑料袋里,“多少钱?”
老奶奶接过袋子,用一杆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秤称了称,布满皱纹的手利落地拨弄着秤砣:“八块五,给八块吧小姑娘!”
严霖雨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
老奶奶接过钱,又顺手从筐里捡了两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塞进她的袋子里:“送你尝尝鲜!”
“谢谢。”严霖雨低声道谢,拎着那一小袋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鲜红草莓,融入了继续向前涌动的人潮。
严霖雨在卖牛肉的摊位前停住。
摊主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围着油亮的皮围裙,手里一把厚重的剁骨刀用得虎虎生风。
案板上摆着新鲜分割好的牛肉,色泽红润,纹理清晰,带着诱人的光泽和淡淡的肉腥气。
“老板,来两斤牛腩。”
“好嘞!”中年汉子嗓门洪亮,动作麻利地操起刀,手起刀落,一块肥瘦相间的牛腩被精准地切下,甩上电子秤,“两斤整!姑娘好眼力,这块筋头巴脑炖着最香!86块!”
严霖雨点点头,手已经伸向口袋去掏钱。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点戏谑和自来熟的声音,像颗小石子般突兀地砸进了她耳边的喧嚣里:“哟,李叔!这是我同学,您看给便宜点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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