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大巴车终于驶入梨花溪度假村。
车窗外是漆黑的夜幕，只有道路两旁的低矮地灯如暖黄色的珍珠，沿着蜿蜒的山路铺展开来。远处建筑物的轮廓隐约可见，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纸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温柔的光晕。
「总算到了……」伊森打着哈欠从座位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感觉我的骨头都散架了。」
车厢里弥漫着半醒的倦意。同事们陆续起身，伸懒腰的、理头发的，间或有人小声嘟囔脖子睡僵了。
黎雯揉了揉太阳穴。虽然大巴的航空座椅很舒适，但她始终没能真正入睡。
车门打开，潮湿的山间空气涌了进来，混着草木的清冽与夜露的凉。让黎雯半懵的脑子顿时清明几分。
「大家跟着我走，先去大堂办理入住！」行政部的同事率先下车，站在车门口招呼着。
一行人拖着行李箱，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沿途是精心设计的园林景观，嶙峋的假山、曲折的水廊、茂密的竹林，在夜色中呈现出水墨画般的意境。偶尔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那是人工溪流穿园而过的声响。
大堂是一座融合了现代设计与传统元素的建筑，挑高的穹顶用了大量的原木和玻璃，白天应该能引入充足的自然光。
此刻，只有几盏落地灯在角落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静谧的氛围中。
前台已经有人在等候了。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微笑着递上房卡，动作麻利而专业。
黎雯正在排队等自己的房卡，便见艾米径直朝她走来，「莉莉，你等一下。」
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眼神却闪躲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陆总刚才特意交代了，让你和我住一个房间，方便……方便照顾你过敏的情况。」
她也知道黎雯不是过敏，但又不好意思向勒克司解释，索性将错就错，按照领导指示行事。
黎雯的手指在耳后蜷缩了一下。
她听见自己用平静，或者麻木的声音说：「好的，麻烦你了。」
她不想和艾米住在一起。不完全是私人空间的问题。艾米是勒克司的行政助理，这意味着她们房间的位置，大概率就在勒克司的隔壁或者附近。
但黎雯无法拒绝。她想起车上那个短暂的对视，一种微妙的难堪感又从心底泛了上来。
「那跟我来吧。」艾米接过她的行李箱，「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临水的那一侧，风景应该很好。」
艾米熟练地扮演照顾者的角色，黎雯则沉默配合。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恰是职场女性对某些「白目领导」所展现出的、极具专业素养的包容与忍耐。
她们跟着工作人员穿过长廊，来到两人所在的房间。
推开门的瞬间，黎雯目光轻扫过室内，这房间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熟悉得令人心头微紧。
上次随勒克司来梨花溪出差，她住的正是这间房。负责照顾勒克司的起居。
而此刻，情境微妙地调转。她住回这间房，却要被另一个女同事「照顾」。
艾米放下行李，走到窗边拉开一半窗帘：「你先洗漱吧，我还要确认一下明天的活动流程。」
说话间，她已在在小圆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动作熟练的令人心疼。
黎雯点点头，从行李箱取出洗漱包和睡衣走进浴室。
浅灰色石材墙面、深色木质浴缸，连台面上那套小众品牌的洗护用品，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温水从花洒中涌出，冲走了旅途的疲惫。黎雯闭上眼睛，任由水流滑过皮肤，洗去某种挥之不去的恍惚感。
洗完澡后，她换上棉质的睡衣，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浴室。
艾米听见动静，目光仍专注在屏幕上，却轻声提醒了一句：「莉莉，明天的安排发群里了，记得接龙回一下。」
黎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活动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度假村内自由休憩，体验茶艺和温泉等轻松项目；另一类是户外攀岩与山地徒步，需具备相关经验方可参与。
她本对攀岩有些兴趣，但想到勒克司极可能在现场，某种微妙的回避心理占了上风。她最终选择了「山地徒步」的选项，在群内接龙确认。
退出群聊，她才看到万禹宁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到了吗？」
她打字回复：「刚在洗澡，才看到。」指尖刚离开发送键，他的电话便拨了进来。
手机在掌心震动。黎雯抬眼看向仍在专注工作的艾米，轻声示意：「我出去接一下。」
艾米从屏幕前抬了抬眼，理解地点点头。
黎雯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沁凉的夜气瞬间浸润了周身。
阳台比预想中要大，摆放着一张藤编的茶几和两把同款的椅子。
黎雯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
「喂，」她低着头接电话，嗓音透出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流露的松软。
「雯雯。」万禹宁的回应也含着笑意，「路上都顺利吗？」
那深夜独有的低醇和温缓，仿佛能熨平所有褶皱，
「嗯，刚安顿下来。」黎雯倚着微凉的黑檀木栏杆，目光落在远处月色晕染的山影间，「你呢？怎么还没休息？」
「在等你。」万禹宁答得自然，却字字沉缓，「不确认你安全到达，我睡不着。」
暖意漫过心口，黎雯正欲开口，却忽然感知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她下意识偏过头——
勒克司就站在隔壁阳台。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道半人高的栏杆，距离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平静，淡漠，甚至带着一点夜晚独处时的沉郁。
他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月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线条。飞行员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黑色T恤的利落轮廓。
夜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就那样静静立着，不知已站了多久。
意识到自己才是突兀的闯入者，黎雯进退两难。
退回到房间会显得刻意，继续站在这里接电话又……
她喉咙发紧，一时说不出话。
「雯雯？」万禹宁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没什么。」黎雯努力让语调听起来自然，「就是有点累了。」
她尽可能压低声音，然而山间的夜太静，空气清透得像被滤过，每个字都清晰地浮在凉意里。
就在这时，余光里勒克司举杯啜饮的动作，像慢镜头般划过视野。
随即，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在这片静谧中分明得像贴耳低语：
「你的过敏好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电话那端，也骤然陷入深海般的沉寂。
黎雯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明明什么也没干，一股没来由的心虚却细细密密地漫上来。
几秒的静默被拉得格外漫长。终于，万禹宁的声音再度传来，低沉里压着紧张：
「过敏？你过敏了？严重吗？」
黎雯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不知道先回答谁。
半响才含糊道，「就是……换季有点皮肤敏感。抹完药已经好了。」
这话既是对电话那端说的，也是说给栏杆这边听的。
但勒克司显然不满意，这个轻描淡写的回答。
「既然不舒服，就该早点休息。」他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发梢上停顿一瞬，语气带着责备，「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就穿着单薄的睡衣吹冷风，着凉了怎么办？」
「刚洗完澡」「头发滴水」「单薄睡衣」
明明每个词都只是陈述事实，勒克司以严肃的口吻说出，却莫名织出一层若有似无的暧昧。
黎雯局促地脚趾扣地。
若不是清楚勒克司某些方面的认知，尚停留在「儿童区」，几乎要以为他是故意的。
因为他每说一句，黎雯心头那点莫名的心虚，就更深一点。
幸而，万禹宁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从不会让她为难。
「雯雯，那你先休息吧。如果有什么不舒服，随时打给我。」
电话里再度传来他沉缓的声音，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只是静静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插曲。
黎雯「嗯」了声，又低声嘱咐他也早点休息，这才歉然地挂断通话。
说完她抬起头，看向勒克司。他依然站在那里，手里的杯子已经放了下来。
他没有看她，目光重新投向了远处的夜色。
仿佛刚才那几句带着微妙边界感的关心，只是随口一提。
黎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晚安显得太刻意，直接离开又有点失礼。
最终，她还是轻声开口，「那陆总，我先走了。」
勒克司缓缓转过头。
月光落进他眼里，碎成一片细密的光点，那些光点深处，似有什么在无声涌动。
他凝视她片刻，才极轻地点了点头：「晚安。」
黎雯转身推开玻璃门，回到了房间里。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夜晚的凉意和那个沉默的身影都隔绝在外。
窗外，勒克司仍立在阳台上。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空杯，杯壁上残留的威士忌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近来他常靠酒精入眠，可今晚有些不同。
只是睡前见到她，知道她就睡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身体深处便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温热的倦意。那睡意来得突然却真实，不是酒精带来的昏沉，而是一种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的、彻底的松弛。
他想起刚才看见她的模样。棉质睡衣被夜风微微鼓起，湿发贴在白皙的颈侧。月光浸透她半透明的皮肤，她握着手机低语时，心虚又紧张。
勒克司的唇角扬了扬。
作为顶尖的投资者，他深谙市场的铁律：真正的优质资产，永远身处多方角逐之中。而决胜的关键不仅在于入场时机，更在于你是否手握足够的筹码，让竞争者知难而退。
而凡是他勒克司认定的、值得长期持有的标的，他便拥有与时间博弈的耐心。可以静候价值的缓慢释放，也有沉稳的定力承受短期波动。
他不介意等。不介意在这个过程中设下一些似是而非的障碍，不介意用强势的手段让觊觎者自动离场。
当然，也不介意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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