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冬天搬家好辛苦。

许言言做任何事情都容易觉得辛苦,光是把不要的东西挑出来丢掉,把需要保留的物件收进箱子就已经让人精疲力尽。

本来还是想懒懒地躺在沙发上,一副食利阶级的讨厌模样,然后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对妈妈的话不作出任何回应。但是在别人家看到同学在饭后洗碗的样子,她又惊呼,原来你在家真的是会做家务的诶。同学说,本来就已经躺在家里,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她都害怕自己被扫地出门,总之说不过去。许言言于是想,好吧,应下来妈妈提出来的任务——盘点和清理地下室。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因为任何东西有过可以感知到的过敏反应,但潜意识里找到借口,害怕地下室的粉尘引起过敏,或轻微或严重,让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用指甲反复划破身上各个部位的皮肤。

上次下到地下室是两周以前。喂食的时候才发现狗粮吃完,她要下到地下室那存货,不然小狗只能挨饿到爸妈回家时顺便拿上来。因为懒惰,所以跑上跑下是不情愿的,但也不得不在睡衣外面套上长款羽绒服下来。地下室的灯还是拉线的那种,每次拉开都要担心线被扯断。她打电话,接通后立即抱怨,妈,地下室的狗粮在哪里,我找不到诶。就在这里嘛?可是我真的找不到啊,东西实在太多了。拖鞋上不知道怎么就套上了一个塑料袋。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这么多啊……哦,我看到了,在放红酒的箱子旁边,那我拿两袋上去吧。

所以整理地下室的工作交给她,并不是明智的安排。她对这个已经属于这个家庭二十多年的地下室病灭有很熟悉,只是依稀能感觉出,那几个装书的大箱子是几年前从高中旁租住的房子搬回来时拉过来的,就没有开封过。也因为前几天才下来过所以才知道哪里放了酒,哪里放了狗粮。

还有一件仿佛天然就是生长在那里的东西她是知道的。

但是那个箱子不见了。许言言跨过许多塑料袋和外婆住在这里时攒下来的塑料瓶,去确认已经看不见的东西是真的不在那里了。

确实是没有了,地板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印子,灰尘比四周轻薄。

她之后好像有问过,“妈,地下室不是有个行李箱嘛,很老很破的那个。”她很轻松地问,靠在沙发上刷平板,没有看任何人。

当时是只有妈妈还是爸妈都在,也忘了到底是谁回答了她,说是丢掉了还是烧掉了那个箱子,因为实在是太旧了肯定也没有人再会用了还是怎么样。应该是烧掉了,连同里面的信,因为那些信是妈妈和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写的,但他前段时间去世了。正好快要搬家,去地下室收拾的时候看到箱子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所以就烧掉了,留着也不太好,不吉利。

再后来,是搬家那天。许言言最后锁门离开,只是回头看了一样,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带着惆怅的心情,静静凝视或者环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很久很久,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开了她住了二十几年的家。

她曾经还有点抗拒卖掉这个房子,因为觉得它是好好的一间屋子,很适合安置在一座二线城市里的普通家庭。后来也就没有什么留恋的,这个老房子没有电梯,配套设施也已经老化,再老一些就不太好卖出去,但好在是学区房,趁房市还没有跌倒最冰点的时候能够出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爸妈已经在楼下等她,坐在车里,身后是搬家公司的最后一辆卡车。

她敲了敲车窗,爸爸将窗子摇下来。她说,等她抽一支烟再上车。

那天是冬季的末梢,融融的暖阳让毛衣变得格外得扎人,也变得好沉。烟雾顺着疲软的北风飘到半空凝滞,却游移不定。

爸妈在闲聊,也向她搭话。

许言言深吸了一口,眯起眼睛,近视度数也许又涨了一些,爸爸的脸有些模糊,但是在看着她,神态不清。三年前住院几个月,后来恢复也已经完全戒掉酒也戒掉烟的爸爸,现在是不是有些羡慕她,像放学后看到手里拿着烤火腿肠的高年级同学的小学生一样。

模糊的气味和声音都支离地窜进她的鼻腔,是鼻腔。轻飘飘的,耳朵捕捉不到许多,变成一种需要用更灵敏的嗅觉来捕捉的字眼。

“杂七杂八扔掉了好多东西,但平时也都用不着。”妈妈说。

爸爸随口接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平淡地顿了一顿,“但扔掉的那个箱子还是挺可惜的。”他的这种可惜,像是扔掉一件质量很好的商品那样的可惜,毕竟,在他们眼中,二十几年前的厂商们的生产质量尚且很有保障,做出一些很耐用的东西。

许言言踩灭烟,接上他们的话,“那个箱子里装的信,是妈你和初恋写的对吧,差点还还结婚来着,后来认识了我爸,就没结成。你们以前也说过的。大姨也说,爸你第一次去家里,就开玩笑拿给你看了。”

那个男人后来还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或许爸妈在婚后也一起去看过他,他也往他们初婚后住的那个十二平米的出租屋寄信。又过二十多年,爸妈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这些或许有人对许言言说过,也或许没有。

爸妈大约有着可惜的心情,许言言类比这种可惜,大约就像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叫小区对面废品站叔叔来,拉走了她高三一年所有一笔一划填满了的试卷和笔记,但也不知道有没有卖够一百块。

“行了,上车走吧。你也抽完烟了。以后,还是少抽。”爸爸轻声对她讲。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当然是会加深记忆的,从小到大的学习经历和应试教育都让人深有体会。备考研究生的时候,许言言对一起备考的朋友说,重复,是记忆他妈。

但生活是一场巨大的例外——不管别人的生活是不是这样,许言言为自己的生活下判词。经历过的事情,值得分享的,要讲给朋友听,往往不止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叙述过程中,许言言能感受到她的故事的起承转合越来越符合一个好剧本的要求,在哪里要用到这个词,讲到哪里要发语音,哪里却一定要字斟句酌打出文字,这里面的技巧都在重复的过程中得到精进。但等到再也找不到新的讲述对象后,这个故事就这样被搁置,像本子被丢回抽屉里,然后在某一天许言言再想起它,发现情节已经变得如此模糊,模糊到她不记得本真的样子,她有没有真的写完这个故事。明明重复过许多遍,却在最后的最后,被手里捏着橡皮擦的人夺走,擦下的碎屑窜入她的鼻腔。

和陈初杨讲完他们搬家那天的故事,刚好沿着公交线路走到她旧家在的那站,一如七八年前他们还在上中学时那样。

讲完这个故事,许言言就决定与陈初杨分手了。

假期结束的前几天,许言言大致在新家安顿好。这一次装潢有参考她的意见,尤其是自己的卧室,搬进来的这段时间里,她又添置了很多符合她生活习惯的东西。

然后收假,回学校,开学忙碌,两个星期没有怎么与陈初杨联络,他也并不热切。

要见面的前一天,许言言在微信上说分手。

她看到陈初杨如此简短地说“好的”,和刚才“对方正在输入中”短暂出现的时长如此相符的字符。他真的没有更多话。

许言言打下“那就这样吧”。发送之后没有拉黑也没有删除他。

打开新弹出提醒的对话框,给导师发送了周末写的会议纪要,连同上个月的读书报告也在做了深呼吸之后一齐发送。敲定了周末和同学去看的电影场次,很可惜地说“好可惜这场不能用学生优惠”,然后发红包AA了票钱。

恰巧晴雅也发来消息,终于是喜报,但是用她们常用的消极字眼进行包装。说她终于在国外找到实习,要去某一家大型商超做牛做马。许言言立马回复道,很不错啊。她觉得蛮好,因为偶尔也会有这样的畅想,拿到文科硕博文凭之后的女生,去超市做一份理货架的工作,以此为生,淡淡的凄惨和荒诞之中带有一丝诗意,是充满现代性气息的讽刺,这大约是很特别的。当然,晴雅大概是要去做管培生一类的工作。但,不管现实是怎样。

回答完晴雅,许言言又想到了七八年前她问出的那个垃圾、幼稚的问题。那时他们毕业,她因为过分高的自尊心,已经很久不与陈初杨讲话,但是在最后的时刻问他。

和那个沾染上铁锈色印记的信纸上的问句一样,“你觉得,我们还会见面吗?”问号上暗红点点。

那时陈初杨说大约会的。

许言言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如果见面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那这个迫切又绝望地思念着妈妈的男人,这个拥有如此凝练和粘稠感情的男人,在自己的葬礼上再次见到了她的妈妈。

经历最初分手时的冷冽,许言言和陈初杨也有短暂与迷乱的纠缠,陈初杨是那种会流下眼泪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可怜的样子。

许言言有些愧疚,所以讲了对不起,然后讲了更加真诚也更加令人伤心的话。

“我想我对你,只是想要得到,想得到曾经求而不得的人的心情超过了一切。”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在早就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得到了他,在她少女时代的末梢。陈初杨再一次成为她生活的转机,她仿佛能够劝说自己再次去拥有一件迫切渴求着的东西。

“可是这样的心情又能有多么持久,好像已经结束掉了,从开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结束掉了。”

她不怕伤到陈初杨,他可能会伤心一两天,为丢失的感情和浪费掉的自尊与时间,但过去这几天,他就又是什么什么都不缺的年轻男人了。

许言言想到高中时,等不到公交车,所以从学校走回家,她叫他帮忙背书包,说实在是太沉了,肩膀好痛,他就接过去,陪她多走两站地到家,再折返回自己家。

然后说,“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办法一个人拖着装满东西的行李箱走太远,走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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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濑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