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磊出现的时候，陈璟刚好在村里的小卖部买菜。
他在用袋子套着手，避开底盘的水装豆腐时，身旁有人突然抓着他的手往上抬了一下。
陈璟回头看时，杨磊尴尬地另一只手摸了摸头顶，撇开脸道：“袖子快沾到水了。”
他脸上有两块青黑的印记，不算大，一个在太阳穴附近另一个在眼窝旁，但看上去比他的寸头还要显眼。陈璟静静地看了一眼，然后才甩开杨磊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呵。还是不允许他靠近。
杨磊视线只敢在陈璟的侧脸停留一秒，然后又故作毫不在乎地挪到底下断了半截的白萝卜上，在四处打量了一圈，他说，“这里的菜少，要是请人吃饭的话不太够，你要什么，我去街上给你买。”
转过身，陈璟沉默地走到了另一个菜架子旁。
农村的菜店不大，不在饭点还没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板在收银台那边刷短视频。这个简陋的铁皮棚旁边还搭了个麻将馆，装修比这还好，是砖头房，争吵开玩笑嘻嘻哈哈的声音和风一起从门口灌进来，但杨磊却感到无端的安静和难过，像心口破了个能让风也穿过去的大洞。
挑菜，装袋，称重，付钱。
提着蛮有份量的大塑料袋，陈璟往门口走去，杨磊也顺势放下手里拿来装样子的土豆赶紧跟上去。但还好陈璟走的不快，杨磊没跑太久就跟在了他的后面。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够陈璟手里的东西，可就快要够到时他又胆怯地缩了回来。尴尬，无所自从地难堪，逼着他开始用尽全力地打破就像全世界都一起死了的沉默。
“……最近是有点降温了，你现在就开始穿外套了也，也，也挺好的。”
“……”
“……嗯，我妹她前几个月生了个女孩，八斤五两，特别胖，抱起来还挺沉的。”
“……”
“……那个，我妈她最近又开始做酸菜了，弄了好多好多，说是年底就够酸了，到时候我给你搬一缸子来，你也尝一尝。”
“……”
“……还有，额，中秋节我们老板发了一盒月饼和一桶花生油，我知道你不吃月饼，那我把花生油给你吧。”
“……”
皱着眉头苦着一张脸，杨磊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久好久，都快把脑浆榨干了他都想不出第五个新的话题了。可这路都快走完了，他非常郁闷，心里不停地后悔，谴责自己早知道出门前多想几句话。
可突然的，前面的脚步就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杨磊走路不专心于是直直地撞上了陈璟，还好他俩个子差不多，他重心不稳地往路边一倒，陈璟就拽着他的衣领把他七扭八歪地提直了。虽然整个人都是斜着的，身体与路面快成六十度的夹角了。杨磊尴尬地迎风笑了笑。
努力地挣扎几下，杨磊才勉强在地面上重新站稳。
“小璟。谢谢你。”
陈璟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杨磊愣了，疑惑道：“……什么，什么然后呢？我……还能然后什么呀？”
陈璟面色平静：“花生油，带了吗？”
杨磊再次狠狠地愣了一下，然后震惊，然后狂喜，然后大声地问：“小璟，你要我的东西了？！！！”
“不要。”陈璟盯着杨磊脚边那条灌溉田地用的水渠，“你要是提来，我现在就扔到这条沟里。”
杨磊：“……”他有些难过，还有点委屈。
陈璟：“走路能不能专心一点？”
杨磊：“……能。”
陈璟：“滚回家去。”
杨磊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都快流出浓浓的黑水了还是尽力维持着平静，“可是……可是……可是，他在啊。”
陈璟：“他在我家，又不在你家。”
杨磊：“……我倒希望他在我家。”
陈璟：“那我把他送去你家的时候，你怎么又把他赶出来了？”
舔了舔下唇，杨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哆嗦了一下，他猜，可能是因为确切地得到了傅晏青来他家的答案，几天的猜测有了着落，但他又突然生了几分不知所觉的痛苦：“……我不想看见他。我看见他我就生气。而且……而且我想把他赶回申城，不是想把他赶到你身边的！”
“呵。”陈璟转过脸，单手插兜地看了眼稻田，冷笑一声。
……可你知不知道，他打我了？
杨磊跟心里的陈璟说，他打我打得好疼，我脸上身上都还有淤青，他拳头硬的可怕，我好像有点打不过他——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我要跟他抢你，无论是力气还是其他什么的，我一点胜算也没有？
不过……你应该也不是看拳头来喜欢人的吧。你看中的应该是家庭背景，还有学历学识。对不起，这些东西，我也没有。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办法给你。所以你看不上我，我也能理解，很能理解。
一阵凉风刮来，穿着短袖的杨磊被冷的打了个喷嚏，但他打完喷嚏后说的第一句却是：
“小璟，你笑起来真好看。”
“……你有病？”陈璟眯了眯眼。
又不戴眼镜。买菜不知道要仔细挑一挑吗？杨磊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说，“你不笑也好看。都很好看。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杨磊，你真的有病。”
在口袋里捏紧五指，那一瞬间陈璟都想把菜往杨磊脸上砸了。但珍惜粮食的美好品德还是让他在那个冲动想法萌生的第一时间就被啪地掐死了。热爱生命，以和为贵。
杨磊笑嘻嘻地摸了摸寒毛战栗的手臂，“小璟，你骂我也——”
陈璟没敢等他说完就迅速打断道：“闭嘴！闭嘴！闭嘴！不许再说了！”他浑身上下疯狂长出来的鸡皮疙瘩都快把这条水沟淹没了。
“杨磊，你想恶心我能不能换一种方法来恶心？”
“我没想恶心你。我就是……我就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杨磊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他感觉自己不管怎么跟陈璟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最后甚至都想干脆利落地自己的心挖出来，拿刀剖开给陈璟看，也许这样他才能洗脱干净自己的冤屈。
……其实，无论陈璟对他做什么样的表情，只要是对他的，对他一个人的，善意也好，恶意也罢，他都心甘情愿的接受。
但这种话实在是太肉麻了，说出来他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而且他也知道陈璟向来不喜欢这种虚假的话。所以他只能苍白无力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你今天真好看”“你笑起来真好看”。
因为他除了好看，就不知道有什么形容词能形容对一个人的……
的，什么来着？
杨磊说不出来了。对不起，都怪他当年上学没好好读书，他但凡能拿个初中毕业证书而不是肄业证书，他都不会像现在一样每次跟陈璟说话就像舌头和喉咙打结了。还是陈璟厉害，从小到大不用爸妈亲自辅导都能把学习弄的那么好。
“不要再来找我了。”
……嗯。又来了。
第一千零二次发布的禁止令牌。每次陈璟忍受一会会会儿就开始对他不耐烦了的信号。
杨磊没什么情绪地笑笑，一只手握住陈璟之前摸过的位置，那里还残留有皮肤的触感。抬起头时，他也发出了对陈璟第一千零二次的回应，“好，我知道，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话落那刻，陈璟瞥了他一眼，杨磊立刻就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又只能嘻嘻笑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搓了搓鼻子。
“……今天天气真好。”
然后杨磊就在这个特别好的天气里，在陈璟的面前打了第二次喷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磊撇过开始燥热发烫的脸，“意外意外。”说完又差点打了第三个。
但还好这次他准备充分，使劲往身体里吸气最后只打了零点四个。
陈璟咬着后槽牙才没说出喉咙里疯狂想要挤出头的那句话，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黑衣服黑外套黑裤子黑鞋子。那黑乎乎的高挑背影，走得挺慢挺慢的，在上山孤零零的小路和层层叠叠的树荫和柚子下，无端显得有些肃穆。
杨磊只看了一眼，就突然感觉眼眶被针扎了一下，心脏的破洞也被树枝划拉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哪怕装下一整个地球一整颗太阳都还嫌不够。
终于要看不见脚了，杨磊踮起脚尖远远地大喊了一声，“小璟！花生油到底要不要？！”
没回。
杨磊举起双手，在嘴附近围成一个喇叭的形状，第二次大喊，“小璟！花生油到底要不要？！！”
还是没回。不过，或许连听见的机会也没有。
于是杨磊彻底地放心了，张开嘴第三次大喊，这次是深吸了整整一大口气后用尽胸腔力气地大喊，“小璟！花生油到底要不要啊？！！！！！”
话落时，山间的回声久久盘旋萦绕在杨磊的耳边、身边、脚边。
等到第一只麻雀从落日底斜飞落到黑漆漆的电线上，它微微低下头，夹着侧翼，用绿豆大小的眼睛疑惑地看着电线杆下蜷缩成乌龟的男人，很是不解。
整整几分钟都没有新的动静，麻雀有些疑惑，它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想要靠近。
直到听到突然的一声啜泣，麻雀被惊动了，然后不管不顾地展翅直冲到半山腰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