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轮在柏油马路上拉出巨大的轰隆噪音，严周满一脸正经地端坐其中，被车身的颠簸震得脸上薄薄的脸颊肉都在跟着抖。
九月份的天气还留有盛夏的炎热，夜里凉风习习吹在脸上将他一身的疲惫都吹散，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现在开始都是严周满一天里最享受的清净的时间。
十点的昌东市已经开始沉睡，现在街上车流不多，他远远地把视野抛出去，看着远处映在高楼大厦间的灯火，想着现在这里到回家的距离。
身边时不时有晚归的车辆超过他驶入夜色，他也不会着急，控制这小三轮的车速缓缓前行。
四十分钟后，小三轮驶入一个有些破旧的小区，门口“幸福佳苑”的黄色烫金大字已经斑驳黯淡，在严周满骑车经过时反射过一层微弱的光亮。
小区有些大，路灯却不亮堂，昏昏暗暗的让人开始有了困意。为了保险起见，严周满把车灯打开亮亮堂堂地照着前头歪歪扭扭的小路。
这是一个拆迁安置小区。
城市的发展势不可挡地占用着先人的足迹，原本的农田被规划成城市的一角，那些在地里农作的人民则喜气洋洋地从平房搬到高楼，学着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严周满在非常稀少的休假时刻，外出买东西时曾见过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他们三两一群地围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台上，向周边的邻居诉说着谁家的儿媳妇娶得不贤惠，什么家务活都不做，或者是家里的孩子又给自己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些家长理短的闲话不会让严周满停留，却让他有一种奇怪的幸福感，似乎自己在变成老头儿时也会是这个样子，苍老却满足，这样的梦想支撑着他每日早起晚睡，撑起一天天辛劳的时光。
他缓缓将车停在一处居民楼的遮阳棚里，旁边已经停放了好些个二轮、三轮车，棚子里无数根长长的电线错综复杂地缠绕在其中，线路的终点是那些电动车的插电口。
严周满的小三轮是以前电车还没出现时通用的油车，不需要每日充电，所以他只需要把车停在遮阳棚里，能被头顶的监控保护范围内就行。
楼道里安静得很，声控灯也很灵敏，随着他每上一层楼梯就及时亮起，一直到五楼继续往上的灯光停止。
严周满站在门前掏兜开门，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一天下去身上这身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道浸润了多少的汗水和油污，他就这样站在玄关处把自己剥个一干二净，再抱着这堆脏衣服径直走进浴室。
热水让他的身心再一次得到舒缓，洗衣机启动产生的嘈杂声在他耳朵里也舒心得很，严周满用手盛满热水往脸上抹开，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却复现今天中午那个邋遢小鬼往自己凳子抹鼻涕的画面。
“草”，他控制不住地低吼了一声，赶紧关水又重新抹了一遍香皂。
……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
闹钟响起的第一下就被人关停，严周满毫不留念地从床上起来，15分钟后，破小三轮的轰鸣声打破了小区的寂静。
城郊的批发菜市场此刻热闹得能让人忽略现在的时间。严周满找到一处停满车的缝隙把车停进去，又从小三轮车上取下折叠推车，拉着它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个肉摊前。
“来了”，肉摊后头的老板见了严周满过来赶紧取出桌下的肉，“今天这肉好啊，肉质紧实又不肥，你看这个特意给你留的”。
严周满俯下身仔细看了一眼没问题，就对老板说道，“行老板，还跟之前一样，30斤牛肉、50斤排骨然后再来20斤后腿肉搅成馅，我一会来拿”。
“好勒”，老板利落地开始上手打包。
接着严周满也像刚才那样依次到菜贩子那里买了今天开店需要的东西菜品，再依次拖着它们回到三轮车。
菜市场里鱼龙混杂，东西一不再眼前，可能一眨眼的功夫就得被人顺走，这一天的这些食材费用也不是小数目，不得不让严周满多加小心。
把全部食材打包捆扎好后，他又马不停蹄地离开，回去的路上迎来许多同样进货的生意人，他们互不认识，却朝着同一个目标在黑色的天空下奔波。
回到店铺时已经五点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在做着第几段美梦，可这时间对于严周满的生意来说已经有些晚了，他迅速将车里的食材搬进后厨，开始熬煮今天的浇头。
严周满的面馆提供牛肉面、排骨面、杂酱面、豌杂面以及清汤的西红柿鸡蛋面或者同类的米线，当然考虑到大部分客人都是没什么零花钱的学生，他也会做没有浇头的纯面食。
他从后厨的保险柜里搬出一口半人高的不锈钢大锅，里头是昨天晚上严周满慢炖好的鸡汤，花椒葱段等食材正飘在汤面上。他将盖子重新盖回去，弯下腰费力地把大锅搬到外头的灶台上，开小火让它再慢慢煨着。
接下来活儿也轻松不了，将排骨、牛肉这些肉类依次洗净再切成小块，备好葱姜蒜以及各种调味料，在大铁锅里倒入热油，等油烧热后放入肉块炒到变色，再将调味料放进去去除腥味的同时增香，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就把炒好的牛肉放进大大的压力锅里兑入热水炖一个小时直到肉质软烂。
这样的工序严周满同样用在制作排骨和杂酱的浇头上，不过杂酱的操作要更更费力一些，它不能用压力锅来炖煮熟，而是必须让严周满支着铁勺将这二十几斤的肉酱一下一下铲得粒粒分明，再加入调料后大火收汁将酱汁和肉里混在在一起，这样的杂酱才浓香又能紧紧地粘住面条，让食客在呼噜面条的同时吃到肉酱的香味。
他一直忙活着炒料不停歇，不知不觉外头的天色渐亮，张婶儿也到了。一进店里就赶紧穿围裙洗手准备洗葱、香菜和小菜。
两人手脚忙活得不停，等一切准备就绪后还没歇口气第一波客人已经到了店里。
紧接着又是一轮忙活，严周满看着学生们蜂拥着挤进这个十几平的小店里，手下动作不停，身边的大锅里不停翻滚着乳白色的面条。
上午十点，严周满才歇了口气，他去后厨跟张婶儿打了声招呼就出了店。
此刻的龙门街和严周满的店一起有了喘息的时间，一中门口摆摊卖早点摊子正准备收摊，见严周满来了手上收拾的动作放缓，“老样子？”
“嗯”，他环视了一圈位置，选了个最干净的桌椅坐下，老板手脚麻利地从高高的蒸笼上夹起一格，顺手端起一杯豆浆放在桌上，“一笼小笼包、一杯豆浆，有需要再叫我”。
“好勒，您先忙”，他掏出自己带的筷子将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
迟来的温热早餐将他有些刺疼的胃部抚慰来开，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享受小笼包的喷香，一旁的老板忙着将零散摆开的桌椅都收进摊位下方的储物柜里，收到最后一套桌椅时严周满也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顺势将蒸笼递回摊位桌上，“走了，老板”。
“好，明天再来啊”。
原本这个时候面馆不会有客人，此刻的店里却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碎花衬衣的卷发老太一见严周满回来，就赶紧迎上来，“小满回来啦”。
“三姨”，他打了声招呼，视线扫过一旁埋头吃饭的少年，估摸着现在这个时间正是上课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
“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听你姑说店里忙得不像样子”，三姨关切地问。
“没那回事”，严周满有些敷衍地回答。
三姨却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她瞥了一眼旁边脸上有些踌躇的张婶，把他拉到门口低声斥责道：“刚刚你不在，你店里请的这帮工可不像话，人来了也不知道招呼生意，傻愣愣地不会来事儿，你这孩子就是年轻，别人欺负了也不不知道怎么办”。
严周满皱着的眉头更深了，面对亲戚却难免说不了重话，只能重复着说，“没那回事姨，张婶儿挺好的”。
“我是过来人我能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她见严周满油盐不进有些生气，“自家的生意只有自家人才愿意费心，那些外人只会偷奸耍滑再从你身上榨出钱来”。
严周满心里猜出了三姨来的意图，沉默着没说话。
三姨继续把头偏过来悄声说，“我刚刚听你店里那女的说她丈夫还在医院住着，她天天跑医院，这种人你可千万别要，人在医院待久了身上晦气重，不吉利，会克你生意的。”
接着不等严周满开口，她端出长辈的姿态来有些指教的意味继续说，“三姨是过来人，肯定希望你的生意蒸蒸日上才好，特意帮你四处打听信得过的人，正好你姨夫的妹妹勤快人又实诚，我想着都是一家人，与其去给别人打工，倒不如到你这儿来帮忙，干脆让她在棉纺厂不干了，到你这里来帮忙”。
严周满心里冷笑了声，市里那家棉纺厂倒闭的消息闹得人尽皆知，天天工人们在工厂门口讨薪，也就是这位三姨颠倒黑白的嘴，才能把被动下岗变成主动辞工。
严周满心里堵得慌，想到自己之前也是天天跑医院，特别想开口酸她两句，又顾及着此刻正做着生意，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干脆面上装作有些苦恼的样子说：“正好您过来了，有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之前我拉货经过三宝街的时候，看见姨夫……”
三姨一听就炸了，尖着嗓子喊道，“什么！这老不死的又去那种地方了！”
严周满赶紧安抚她，“三姨，这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您别着急，而且也不一定……”
三宝街是昌东市出了名的红灯区，每年都是市里扫黄的重点审查对象，可再是打压，等风声过后又是新一轮的温柔乡。
三姨却越想越气，脑子里早就抛开小姑子的工作，只想回去打死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严周满赶紧拦着说道，“三姨，您别着急，有事慢慢说，本来这事儿我一个小辈不该掺和，你看我……真是……三姨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三姨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严周满最后说的话。
他有些看着三姨的背影偷乐，回过身进店时突然对上一双不太友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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