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幸运日,体育老师指挥例行跑圈的时机和1班重合。
章致谨跟队匀速慢跑,倒计时和脚步同频落在红跑道上。
三、二、一。
目标绕过2班形散神也散的凌乱队伍,从最外圈呼啸而过,干净白短袖和黑发随风流动。
章致谨固定脑袋朝正前方,只滑动眼球目送卓煜熠化为白色海东青急掠远去。被她甩在身后的余风横荡操场扫过他的周身。
顶着阳光上完大半节课捱到解散自由活动,章致谨和几个同学坐树荫下背书。
看似在背书,实则什么都没进脑子。他的眼珠和地理老师的地球仪完成替换,每分每秒都不受控制地滚动,精准捕捉那道劲风身影。
操场另一边,卓煜熠东跑西眺,最后不知道怎么了,往操场一躺蹬着腿撒泼。
高望熹站在旁边崩溃抱头,凭口型就能看得出在说:“脏死了快起来!”
章致谨抿住嘴暂停背诵,藏在阴阴的角落阴阴地看着阳光下被朋友围着的卓煜熠。
耍赖招数显然有效,高望熹翻白眼嘀咕几句后卓煜熠一秒切换灿烂笑脸,鲤鱼打挺跳起,拉着人并肩溜往操场东侧口,身影渐远,离辽阔远天渐近。
雨后晴空仿佛由同学们藏在书堆缝隙和眼镜盒里的小镜子照映而出,清晰明锐得让他惶然。
章致谨不敢抬头,生怕这面镜子会突然开始翻转,白光晃晃,停止后猝然现出他的日记或他视线追随卓煜熠的场景。
所有人都会看见,所有人都会知道,所有人都会窃语窃笑。
临近下课,老师也不再管了,不少同学已经偷摸离开,章致谨也准备回教室。
“哎哎致谨等我一下。”
章致谨刚学走路似的一步步慢吞吞往前迈,站在草皮上看自己的影子。
但下课铃都快响了杨青松还没过来,章致谨想回头看他在墨迹什么,刚一掀眼皮,却见另一段深黑影子先从视线角落拔地而起。
凌厉的侧脸轮廓,高马尾,鼻梁弧度,每条线每个折角角度都万分熟悉。
章致谨孤零零僵在原地,在此刻理解了改校裤被抓而不得不单独留下挨训的凄凉无措。
卓煜熠从他身后斜穿往前,他注视着她校裤侧面因走动而拉扯出的褶皱。
一道道数学物理书上的直线曲线,他想计算,但线条飘动太快,转瞬即变,最后视野里的线和凌乱思绪重叠交融,缠成层层结。
剪不断理还乱,又是无解的证明题。他被困在无数道类似的题中,始终钻研不出解题思路。
他想证明自己的心中了邪在作怪,想证明心没有与理智背道而驰,想证明一切只是错觉,称不上难以启齿的秘密。
某些同学以此为由头哄自己上学,他也差不多,只是找个由头逼自己继续进步,被利用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人,只因为卓煜熠始终在他前面,他就选择了她作为激励的锚点,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什么都写不出?明明他足够擅长计算分析了。
而卓煜熠更擅长解题,所以才一直无牵无挂,不受任何心思束缚吗?
卓煜熠刷啦一下撕开包装,哼着歌边走边吃偷溜去小卖部买的辣条。
“别靠过来,我快被你挤进花圃里了。”
卓煜熠欠嗖嗖笑,偏要变本加厉继续往高望熹那挤,最后胳膊成功挨了两巴掌。
“别有病,脏兮兮的,再挤我就把你踹下去在操场滚个够。”
“你这人真是……”
正想没脸没皮继续惹她发飙,卓煜熠忽然注意到从拐角处走出的人,默默咽回想说的话。
“学妹。”孟堂扬起笑打招呼。
“学长啊,要去哪?欸你剪头发了?”卓煜熠咬断辣条,眯起单边眼打量他。
校服白得像塑料袋。更刺眼的炫白阳光透过变幻不停的树叶间隙断断续续照下,像抓拍摄像头在他脸上闪。
高望熹打个呵欠,调转方向踱步到花圃边欣赏新开的花,给两人留出空间。
“下节我们班体育课,”孟堂抬手挡了挡额头,“唉,剪坏了,很怪吧?”
“怎么会,这张脸驾驭得了任何发型好不好。”
卓煜熠实在没食欲,放下辣条专心对付他,挂起真诚笑意背出一堆高望熹教的隐晦拉扯话术。
最后孟堂被逗乐,摆出不自在样撇开目光看向别处。
“所以我就说吧……学长你脸怎么有点红?”卓煜熠凑近端详,煞有介事点头,“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
卓煜熠忍住笑站好,扒拉辣条的动作轻快不少,一不留神,一小团辣椒籽也被挤出包装,落在食指上。
孟堂立刻递来纸巾。
“哦好,谢谢学长……你居然随身带纸。”
“习惯了,我有轻微洁癖。”
“哦——”
最后掰扯几句送走了白垃圾袋,卓煜熠低声冷笑,得意挥两下手中的纸巾让高望熹看。
“他要出手了。”
高望熹睨一眼,不屑撇嘴:“惯用技俩,细节打动人,说到底还是太多男的不讲卫生没素质,所以与众不同点就很容易抓好感。
“女生大多会随身带纸,不稀奇,反而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卓煜熠点头赞同,擦干净红油点扔掉纸:“我都等不及后续发展了。”
伴着背提纲的节奏,章致谨踏上最后一段台阶。视野升高,林荫道上的人也一截一截冒出头。
长得高的卓煜熠和孟堂最先映入眼帘。章致谨顿时愣住,不好的预感在胸腔突突躁动。
身旁的人毫无所察,还念叨着周末和周青棠双排大杀四方的战绩新高度。
章致谨攥紧提纲,思绪一转张口扯谎:“差点忘了,我还要去别班找同学,你先回去吧。”
等杨青松走远了,章致谨以更慢速度登上林荫道,借路过同学的遮挡悄然移进教学楼,站在边沿假装背书,借墙体遮挡往林荫道看。
不知道卓煜熠说了什么,孟堂忽然略显羞窘,弯弯眼眶里盛着无奈。
会露出这种不寻常的表情,他听到的估计不是普通同学之间的普通言语。
卓煜熠在跟他开玩笑吗?还是直白说了什么有感情倾向的话?
她怎么会……
脑海里的猜测越来越多,越发有指向性,越发恐怖,章致谨眉头拧得更深,绷得太阳穴生疼。
不可能吧?一定是孟堂夸张了,卓煜熠怎么可能会……
他斩钉截铁安慰自己,卓煜熠则不负稳固的敌对立场,偏要让他难堪,毫无征兆地主动拉近距离和孟堂说笑。
……这对她而言实在太亲密了。
章致谨眉头失控发抖,抬手按在墙上稳住身体,怔怔后退躲远继续观察,像自己做了亏心事。
卓煜熠对孟堂有特殊感情,不会有错。他穿望卓煜熠九年多,怎么可能分不清她眼神里的不同情绪?
她一改平日的漫不经心转而用力注视孟堂,丹凤眼里透着想要探究到他心底深处的劲。
这是他以往从没见过卓煜熠对哪个男生倾泻的特殊情绪。
她关注孟堂,她想了解孟堂。
章致谨下意识想逃跑,但四肢动不了,眼睛也酸痛,却还一眨不眨凝在那两片贴得很近的白上。
老天不肯怜悯他本就破裂脆弱的自欺,非要无情击碎,逼他不得不直面现实。
孟堂,高二段常年霸榜第一的人,学生会主席,品学兼优,能力突出,样貌俊秀,称得上完美。
卓煜熠……喜欢孟堂吗?
章致谨忽然想起大家津津乐道的她的审美偏好。
她只对清秀文雅的男生吹流氓哨,只有这一风格得她青睐。
孟堂完全符合,成绩也顶尖,算配得上卓煜熠,谢女檀郎,十分顺眼。
高一段一和高二段一,永远的第一名,完美的人中龙凤。
那又怎样?相配就注定会在一起吗?章致谨放出脑海里另一个自己打辩论,力证那只是同在不胜寒高处的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而已。
孟堂终于走了。
对他来说格外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章致谨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又见卓煜熠兴奋挥舞着纸巾,好像在强调什么。
可如果不是喜欢的人,怎么会这么在意一片破烂纸巾,甚至分享给朋友看?
章致谨盯着那片召唤他投降的白旗,心彻底凉透了。他没办法再骗自己,骗不了。
现在仔细想想,以前从没听人提过卓煜熠对完美符合她审美的孟堂吹哨。
是因为平常碰不上没多少机会逗?还是她有意回避?不在乎的可以随意戏弄,可对真心喜欢的人总会谨慎些。
是这样吗?这就是真相和结局吗?他那些混乱念头算什么?算他小丑多作怪吗?
曾经卓煜熠也嬉皮笑脸对他吹过口哨,明明那一刻仿佛在邀请他踏入她的世界,但之后再见又冷漠忽视,完全忘记自己做的事。
因为那六次口哨,他也曾卑劣幻想过卓煜熠将来会不会真的对他感兴趣,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模糊感情。
现在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
章致谨感觉脸上肌肉自个儿动了,莫名笑了笑。
怎么可能。卓煜熠怎么看得上第二名。他算什么,往脸上贴金叫孟堂的低配版。
他是混在烧烤火锅里以假乱真的没滋没味的白萝卜片,卓煜熠误认成土豆片吃下后好心情都败光了。
章致谨忍着艰涩摩擦感重重搓掉手心的惨白墙粉。
关他什么事,有什么好膈应的。
他只是羡慕而已,只是想超越卓煜熠成为第一名而已。
他只是羡慕她的松弛从容随性,羡慕她能轻松得到各方关注赞美,羡慕她能自由生长。
他并非怀有特殊感情,而是因为太愤恨,潜意识为了不让自己失控暴露才伪造出煞有介事的东西来中和强烈毒素维持平衡。
明明只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只是为了自保而捏造的幻觉而已,才不是真实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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