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化不掉的糖

章致谨抬着沉重双腿吃力上楼。

他走到1班后门,循着涌出窗外的轻快音调回头,望见卓煜熠正在板书解题。

粉笔在黑板上流畅滑雪,飘得太快拐错了弯。卓煜熠随意用小拇指侧边擦擦,揉出一片半透明的圆,重新写下正确数字。

章致谨死死盯着被她轻易抹杀成模糊雾气而消亡的错误,在她看向讲台下的一瞬间扭头进自己班级。

教学楼满了空,空了满,在夜幕中变成排列整齐的明亮方块。

学生会几个部门开完会,一群人边聊边往教室走。孟堂翻着脑海里的计划书,三言两语暗中调整话题方向。

“那当然,孟堂迷妹超多,还有初中生跟我打听呢,要是咱学校有初中部,估计走廊天天挤满人。”

“现在影视剧都流行孟哥这款温柔儒雅的角色,有些明星还不如会长帅,欸孟哥,以后考不考虑闯娱乐圈啊?”

孟堂扯起“饶了我吧”的苦笑,招架不住吹捧:“夸张,她们只是自来熟,我这么闷,不见得真有人喜欢。”

“你谦虚个什么劲,拜托,谁会不喜欢你这种成绩好家境好人品教养好的帅哥,而且哪里算闷。”

孟堂扫视身旁,状似不经意瞥了眼情商最低的部员:“啊?现在是这样吗?”

对方不负期望抓到了他用词里的意思,激动地抢答:“对啊,之前体育生最受欢迎,身材好运动强,还拽,唉,大人时代变了!现在体育生风评变差,女生都觉得他们装逼,脏兮兮的浑身汗臭味,学习也不咋样,哪还喜欢。”

不敏感的人笑着附和他,其余人则沉默,假装失聪。

转过拐角时孟堂余光瞄向后方脸色发青的沈修,慢悠悠应声:“这样啊,我觉得还是体育生好,有活力朝气,待在一起不无聊。

“而且体育生成绩分数算法跟我们又不一样,照样有很多体育生考985、211。”

“是啊,我邻居姐姐就是体育生上了985,很厉害。”角落里尴尬紧张的钟胜意出声说了几句端水的好话,费劲地扯七扯八转移话题。

沈修则偷摸一瞥一瞥地瞄她,耳朵略红。

孟堂收回余光,笑吟吟转起手指,欣赏轻盈的笔被他玩弄于股掌间。

钟胜意总喜欢老妈子似的替人尴尬,不擅长打圆场也非要逞能,见不得气氛凝固。

大部分女生都这样,最擅长陪笑,孟堂心想。大概是家庭环境造就了讨好型人格,她们爱战战兢兢管闲事,爱给人擦屁股,各种场合总是她们上赶着出头调节气氛和捡尾巴话,表演痕迹极重。

他摸出了规律,利用起来无比方便。

钟胜意这回又出声打圆场,沈修更会死心塌暗恋她,说不定还会自信这份感情是双向奔赴。

至于沈修,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小心眼傻大个,没智商又搞霸道人设,说点话摆布他再容易不过。

孟堂翘起嘴角,鉴赏着部员间爱恨仇怨的暗流涌动。

一个个继续傻下去吧,之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放学铃在夜色里昏沉飘游,片片残音被兜进书包里随人离校。

章致谨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上完晚修怎么回家的,好像丢了魂,副人格替他循规蹈矩认真执行每日任务,而他茫然缩在不知何处的空荡角落,沉默融进空白里。

瞧见桌上格格不入的彩色糖果袋,他才彻底清醒,用于支撑的无形铁甲被卸掉,身体无力地重重靠住墙。

他剥开一颗糖放嘴里,可起不了作用,那两道白身影始终萦绕脑海挥不散。

一整天,不管做什么,眼前一晃都是两点白。白点凝成泡沫板碎屑,明明轻盈脆弱,可怎么扫都甩不掉,总能牢牢黏附,阴魂不散。

喝水、刷题、洗漱,满屋子打转,拼命转移注意力,但白点仍然死皮赖脸附在眼前。

泡沫板碎屑又展成平面,化出清晰人像重现林荫道上的场景,放大再放大,逼迫他看个清楚。

卓煜熠挨近孟堂,将他的模样收入灰绿虹膜保存,她在看他,她看见了他,她记得住他。

章致谨按住桌角稳住身体。封锁了半天的情绪一股脑一次性一口气破出,痛得他冷汗涔涔。

不止是心脏,整片胸膛都被扭住攥紧般撕痛,拧得他被迫蜷曲,缩了肩弯了腰驼了背,地上的黑影也弓成她校裤的褶皱弧度。

胃里有东西一直在硌着,弯腰后体感格外清晰。

……是糖,是卓煜熠在医务室给他的糖,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肯化掉。

它在急速抽气呼吸中反上来卡在喉咙,硬糖上一小片粗糙的坑坑洼洼尖锐重重来回碾磨,几乎刮出血来。

章致谨捂着肚子蹲下,阵阵发冷,熟悉的湿黏气息无声覆上他起伏的后背。

他转头望向窗外半模糊的景致。

浓雾侵进来了。回南天,又来了。

房间霎时潮软歪塌,变成供血不足的心房,好像伸手轻轻一压,墙上就会渗出红红水珠。

所有陈设也因细微的软化而东倒西歪,错乱一片,在视野里扭曲旋转。

地板也在下陷,一圈圈木头纹理缓慢荡开流动,乱成惊涛,他跌坐在地,随着浓稠流动而起伏摇晃,在眩晕中抬手抚摸下颌早已愈合的蹭伤。

孟堂。之前他的国旗下讲话谈了每个人的路和路上来往的家人朋友。

在别人眼里,名为章致谨的路也宽阔干净晴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其实下了好几年蒙蒙细雨,小到打不湿路面,小到半空就蒸发,但雨一直在下,潮湿云雾在远空缭绕积沉。

溅上伤口的凉凉水丝也是来自卓煜熠目光的细雨,纷纷飘飘都是她的目光,可漫天的雨落不到地面,留不下半点影痕。

她偏就看不见他,不肯落下一滴甘霖。她看不见的人很多,可偏又关注孟堂,在万顷濒死的枯萎密林里只给他那棵植物浇水。

“阿谨,记得关窗哎,南风天。”

章致谨立刻切断粘稠不透气的思绪,吸气调出正常声音回答妈妈,冷静后起身。

“放洗衣机里就好了,干嘛浪费时间?”

“弄脏了,手洗才洗得掉,”章致谨搓着被泡沫严密包裹的校服,对妈妈扯起自然的浅笑,“去睡吧,洗衣机里的等会儿烘干了我一起晾。”

“行吧,别挂外面,干不了。”

“知道了。”

只剩自己在阳台后,章致谨敛起笑,沉重目光脱力砸落,陷进绵软泡沫中。

洗不干净,为什么洗不干净。

孟堂的校服白得耀眼,和人一样干净清爽引人注目,所以卓煜熠才容易看见他吗?

而他的校服好像灰蒙蒙的,越洗越黯淡,是又脏又旧的破抹布。

为什么他处处都比不上孟堂,连表象的身外之物都比不上。

用力搓了千百遍,校服也毫无变化,他得到的只有浮现十指指腹的小小苦相鬼脸。

章致谨晾好衣服回房间,一关灯,走廊的亮光瞬间钻进门缝。

这一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回。

梦里他和卓煜熠的世界是对立的两间屋子,她一向坦荡荡敞开门欢迎过客,而他紧闭不出。

来自她屋子的灯光明晃晃侵袭,不容拒绝地从门底溶入,他无处可躲,想封死缝隙,靠近了却又被朗朗响亮的光震痛。

光里是无数光子,光子是无数眼睛,灰绿眼睛里是无数漩涡。

他不能靠近,否则会被吸进去,任何坚硬伪装都将被轻易绞碎,彻底暴露内心。

他只能远远看着,无可奈何任由她的光强势又理所当然地染白地板刻下洗刷不掉的痕迹,长留于此,成为他世界最刺眼的一部分。

章致谨又打开灯,白光瞬间霸占整个房间,吵闹着轰隆隆跳动洋溢,他则闭上眼,在黑暗里静等眼里的刺痛酸涩消散。

再不愿面对,第二天也还要上学,章致谨换上灰暗校服站到镜子前,不出所料瞧见了眼里的连绵血丝,像用红笔在草稿纸上打了各个方向的辅助线,但仍蒙不出思路。

往上下左右的线、斜线、无限延伸的线。甩起的高马尾,嘴角绽开的弧度,托着球的劲枝似的五指,跑跳鱼跃的姿势。

他的目光延过去直过去弯过去,不知不觉连成错综复杂的立体几何。

他想解出什么答案?搞不清楚。

某两条线的交点?动点p到某条线的最短距离?

抑或他想证明这道题题干本身就错了,从九年前的一开始就错了。

章致谨恶狠狠洗把脸,清醒些后捏起一撮长长的头发。

卓煜熠喜欢孟堂那种发型?

晚自习前章致谨去了常光顾的理发店。

“哦呀小弟,先坐,这两天正想着你差不多该来了,老样子?”

“比以前的再短一点。”

一截截黑发摔在罩布上,如笔划被拆稀碎的汉字残躯。

章致谨用目光将它们重新拼成句子。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随你喜欢谁。反正和我无关。

我才不稀罕接触。两人的线最好永远别相交。

“交?蕉鹿自欺。”卓煜熠思索几秒回答。

“七上八下。”孔霖失望放下庆祝胜利的手继续接龙。

“下里巴人。”

“人山人海。”

“海……嗐你看这事闹的。”

孔霖笑出声,用力拽她胳膊:“认真点。”

“我嘴巴累了,”卓煜熠比个暂停手势,“马上考练了,我们不该练英语吗?”

“我背完了,厉害吧?单词、作文模板金句都滚瓜烂熟。”

卓煜熠瞧着她尾巴翘上天的样子,学她抱起胳膊皱鼻子哼哼:“这么厉害,那打个赌呗,你这次考练听力或单词全对我就请你和连崎喝奶茶。”

“你说的啊。”

“君子一言九鼎,听力和单词全对就各请两杯。”

孔霖欢呼着蹦进教室找连崎宣布喜事。

踏进门前,卓煜熠扭头压低声音:“这两天课间陪我去高二逛逛?”

“哦,又要演?”高望熹搓搓胳膊打寒颤,“你前两天那忸怩死出还在我脑子里飘,让我想吐。”

“就你想?我也想好不好,我想吐他脸上再扇几巴掌涂抹均匀。”

高望熹嫌弃得呲牙,瞥了眼她的手,好像已经想象出黏糊糊的恐怖场景。

卓煜熠故意抬手凑过去挨了揍,在上课铃打响时恢复正经:“不过不找他,我们去看看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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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扳倒最讨厌的第一名
连载中乘桥燃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