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才热络些的大厅,这会儿甚至比刚刚还要寂静。
旁边女眷们或幸灾乐祸,或好奇探究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崔别枝身上。
崔别枝额角突突跳。
上辈子江景鹊注意到她,原是因为江景鹊进来时,她便同李莺莺发生了口角,李莺莺将她贬斥的一无是处,又在江景鹊进了大厅后,语气讥讽地说她惯是个会学人的,连长公主都敢不敬。
江景鹊这才注意到她。
没想到这辈子将李莺莺摁下去之后,这木果又窜出来,一个人顶了两个人的活,彻底把她推向众矢之的。
崔别枝原以为这几番警告下,木果会有所收敛,甚至在她给她那一巴掌后,她也该安分守己地待在后院,若是跟来,也不敢再生事端,毕竟崔翰这会儿还未官拜宰相,木果这个暗桩总不好与她撕破脸皮。
却不曾想,把她逼了个狗急跳墙。
想必这次崔翰必然给她下了死命令,这场春日宴,也绝对不只让她失宠于皇家那么简单。
崔别枝攥着领口的指尖渐渐松开,她缓缓抬眸。
迎着江景鹊居高临下望来的冰冷目光,崔别枝将那件斗篷慢条斯理地褪下,不卑不亢地自桌案后款步走来。
木果这等奴婢没有直视皇室的资格,只是伏在地上,一双眼睛通红,身体颤抖地拽着崔别枝的衣角:“小姐,当初我便劝您,这衣服同长公主的相似,您千万莫要穿着赴宴....”
说完,木果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得,脊背趴伏得越发低了。
“但您说...您说...”
她语调闪烁,似乎是意识到有什么不该说的,只害怕得双肩发颤。
江景鹊拂袖,不疾不徐地朝崔别枝走了过来。
到底是大景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江景鹊不笑的时候,便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感。
“她说什么?”
旁边的侍女瞧着江景鹊的神色,当即弯腰将木果整个人拽得一个踉跄:“长公主问你话呢,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崔别枝目光滑过江景鹊明艳的侧脸,这几个动作间便将两人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也对上一世自己的无妄之灾有了盘算,她目光落到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木果身上。
只见木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头顶重重地磕在地上。
“是,是小姐您说,就算与人撞衫,这上京城内也无人能与您的风姿并论....这才驳了奴婢,将这件云丝裙穿来赴宴的!”
一旁的福月听着木果这般颠倒黑白,当即一双柳眉倒竖,就要冲出去同她理论:“你,你怎的满口胡言...”
“放肆!”
江景鹊脸上的薄怒再难掩饰,额间那颗圆润的东珠莹润,在她脸侧落下一道极深的阴影,丹凤眼蕴着怒意,只呵斥一声,当庭的女眷便纷纷下跪,紧张道:“长公主息怒!”
江景鹊这次并未让她们起身,而是快步走到崔别枝身前,指尖掐着崔别枝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唇角勾着冷笑。
虽然极不想承认,但是江景鹊在看到崔别枝的瞬间,还是禁不住被她惊艳了一瞬,少女方才豆蔻年华,正是最好的年纪,一双桃花眼看谁都似含着情,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即使在这样的混乱下,也不卑不亢,泰然自如。
江景鹊最爱美,无论是美的人还是事,若是寻常,崔别枝单凭这张脸,也能让她有闲情赏玩,但是方才她婢女说的那几句话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犯了她的忌讳。
于是她微微俯身,远山眉微挑,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确是个美人儿。”
江景鹊攥她下巴的指尖骤然收紧,崔别枝只觉得一痛,下一秒,江景鹊眉眼间怒火尽显:“但是个没分寸的,本宫且问你,你这婢女说的是真,是假?”
长公主盛怒之下,整个大厅越发安静,许多官眷大气都不敢喘,只几人目露同情地看向崔别枝。
这般兴师问罪,就算崔别枝能把掩饰的理由说出花来,只怕长公主也会治她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到时候就算能留在这春日宴,下场也不会是好的。
霍明月急的起身便想冲过去,却听着崔别枝的声音缓缓响起,少女声如坠玉,说的每个字却宛如在平静湖面重重投下的石子:“回长公主,臣女是说过。”
原本寂静的大厅,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就连原本趴着正准备说辞的木果都惊得一下子抬起头来,双眼铜铃般瞪大。
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
这人不要命啦?!
破罐子破摔,也不是这么个摔法啊?!
江景鹊本来都已经做好听她巧言辩驳的准备了,熟料崔别枝这般坦诚,她愣了几息,连紧捏着崔别枝下巴的手都松开了许多。
崔别枝却不躲不避,她挑挑眉,一双桃花目里皆是光亮,她指尖印着领口的丝绦,只轻轻一拉,那件雪白色的云丝裙便层层叠叠花瓣一样散开。
江景鹊神色一凛,几步退后,刚想斥她失礼,却在对上崔别枝那双眼睛时瞬间哑然。
只见原先缠绕在上半的阔袖长衫散开,竟坠成了裙摆,露出里面的茜红色短襦,之前穿在身上的云丝裙反倒成了点缀,露出内衬的巧思。
同寻常衣裙不同,内里短衫配色极为大胆,却又说不出的和谐,许多色彩鲜妍的花朵拼贴在一起,反而衬出了云丝裙上缀着银丝的双蝶。
光辉流转间,竟真的好似群花戏蝶,美不胜收。
崔别枝朝着江景鹊盈盈一拜,她心下明白,仅仅一件斗篷遮不住木果崔翰她们的狼子野心,还好她早便留有后手。
若是寻常衣衫穿了便会失礼,那她便穿件不寻常的。
崔别枝裁了所有常衫的绣样,同福月一起,与双蝶绣在一块,成了这云丝下的百花戏蝶。
上辈子江景鹊大怒,想必不只是因着魏王得势,最大的原因怕还是出自木果那几句话身上。
魏王与二公主,长乐公主乃一母亲生,太子与魏王势同水火,那江景鹊同长乐公主的关系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特别是长乐公主在宫中素有贤名,世人难免会拿江景鹊同长乐对比。
但江景鹊本身就以奢华无度,刁蛮任性闻名民间,怕是无论谁来比较,都会忍不住私下叹一句‘长公主是远比不上二公主的’。
所以江景鹊真真生气的点,应当是木果那句‘谁都无法与她相较’。
这才犯了江景鹊的忌讳,加之魏王在春日宴上大出风头,崔别枝自然是往人家雷池上踩。
既如此,那就让她们不能比较,亦无法比较。
崔别枝抬了抬唇角,身上百花争艳,却不喧宾夺主,反而衬得她那张芙蓉面越发姝丽,她抚着花中相似起舞的双蝶,轻声道。
“臣女的确说过,谁都无法与臣女相较,但是这只是臣女的后半句。”
崔别枝曼声道:“臣女认为,便是这相似双蝶,羽翼花纹亦会不同,就算衣裙,相貌,乃至身份地位相似又如何,外袍之下,有人群花璀璨,亦有人明月高悬。”
她的目光落在江景鹊袖口,崔别枝拆了内里的明月纹饰,自然知道长宁长公主身上这件裙装绣的是什么样式,她轻笑一声,不疾不徐道。
“如是,谁能将百花同明月相较?本就是截然不同,若是擅自比较,愚蠢的是不识明月之人,还是皎洁高悬的明月?”
“这高下,还请长公主与臣女,说个分明。”
江景鹊怔了怔,她自然清楚崔别枝口中讲的定不是什么简单的百花与明月,她迎上崔别枝通透双目,原先的不愉像是被谁抚着,轻轻拍了拍。
就这样散开了。
她同长乐是这帝都唯二的公主,她打小便被母后,父皇乃至世人拉出来同长乐作比,所有人都在对她说,你身为长公主,要样样比长乐精通,就算在外礼仪举止,也要比长乐稳重。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说,若是你想成为明月,便成为明月,若是你想成为百花,便成为百花。
你本就是不同的,何须与别人比较?
江景鹊眸光闪烁,显然有些动容。
崔别枝瞧着江景鹊看来的目光,唇角笑意愈发真诚,她忽的快步走了几步,不远处便是窗棂,一枝开的正盛的芍药映着灼灼春日,格外艳烈。
她将最顶的芍药折下,动作轻柔地别在江景鹊发间。
“公主,这世间无人能与臣女作比,是因着全上京只有一位崔氏别枝,这世间无人能与公主作比,也是因为整个大景朝,只有一位长宁长公主。”
崔别枝一双眸子笑盈盈的,就这样同江景鹊对望。
“无法相较,难以相比,与这俗物衣裙无关,只与您是您,臣女是臣女有关。”
江景鹊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抚了抚发间的芍药花,一双眼睛骤然亮起,连眉宇间一直萦绕的郁色也悉数褪去,她伸手去拉崔别枝的手,声音雀跃。
“你叫崔别枝?是哪家小姐?”
一样的问题,却同之前兴师问罪不同,语气和缓许多,又轻快许多。
崔别枝俯身做礼,答道:“家母松阳县主。”
江景鹊‘啊’了一声,惊喜到:“是清蝉姑母,这样算下来,你我竟是表姐妹的关系呢。”
松阳县主的闺名,便是江清蝉。
她眉眼舒缓下来时,那双丹凤眼似带着点温柔。
“你这表妹,本公主喜欢!”
崔别枝轻轻回握住江景鹊,笑着喊她了一声表姐。
她余光里瞥到木果宛如死灰般惨白的面颊,一双桃花目微阖,悄然划过一丝狡黠。
崔翰,上一世是她愚孝,这一世他给她布下的索命绳,她要悉数,踏成登天梯。
[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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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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