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风掠过B城郊野,河流由远及近,像加勒比海和大西洋之间的雪浪书写情诗,可湛蓝信笺上的涟漪,不是李璟岱的名字。
他爱的人要和别人订婚了。
收到婚宴请柬后,他立刻从国外飞回来,连简餐都没吃就直奔唐家庄园。
但他不是来参加这场婚礼的。
离庄园还有一段路,车厢内十分静谧。
窗外群山泼墨写意,李璟岱僵直的后颈紧贴细腻的纳帕皮,整个人以一种石化的状态坐着,一直保持沉默。
身旁真皮座椅上堆叠礼盒,最上层是一只防弹箱。他伸手用指纹解锁,弹出的衣架立刻将定制服饰展现于眼前。
这是他为唐晏顷准备的第三十六套正装。
纯羊毛精纺,薄而挺括。飞泻的霞光在暗金刺绣上流动,看起来像藏北圣湖晨昏变换的心事。
那些心事,唐晏顷不会不知道。
尽管李璟岱从未将爱意宣之于口,但他笃定唐晏顷知道。
在过去的十五年中,他有无数个追求的机会,偏偏都阴差阳错地错过,而唐晏顷,终究也不打算等他了。
所以,他是来抢婚的。
抚摸正装上配的青金石袖扣,这只被保存得崭新如初的旧物,让李璟岱想起最早的心动瞬间,莲池、残荷、暑热、蝉声……
他注视它,指尖忽被领针刺出一点血珠。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到了这一幕,谨慎询问:“需要停车帮您处理伤口吗?”
“不用。”
车窗降下,青金石的蓝光被掷成抛物线,李璟岱扔掉了袖扣。
什么时候心动已不值一提,他几乎下意识决定,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唐晏顷的“东西”,都要丢弃。
晚霞沿着天际退走,劳斯莱斯冲向山间,一个飘逸大转弯,稳稳停进唐家庄园。
侧门前,管家手持烛台迎上来,李璟岱闻到一丝记忆里的当归药香。
“停电了,李先生请这边走。夫人有请。”
李璟岱没有说话,跟着管家迈上汀步。
事实上,闻到当归药香的第一秒,他便知道,他避不开那个人——唐晏顷的母亲,唐家掌家人唐天毓。
会客厅的门由里向外打开,四周当归冷香加重,这位一家之主坐在一片烛火光晕中,手捧一本经济周刊看得认真。
李璟岱在距她两米的地方站定,直到管家提醒。
“夫人,李先生到了。”
唐天毓抬头,目光从周刊移到李璟岱身上,眼角带出笑意。
“路上辛苦,坐吧小璟。”
“阿姨,我站着就成。”
唐天毓那双琥珀色眼睛直直盯着人,柔声道:“小顷非让你来一趟。我想,你会保护弟弟的,对吗?”
两家世交,李璟岱与唐晏顷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唐天毓拿捏的正是他们之间这份胜似手足的情谊。
他哑口无言,垂着睫盯手工皮鞋尖。
唐天毓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倚靠进单人沙发里,语气不强硬,更像是游说,缓缓淌出来:“你也知道那孩子不错,双方家里见过了,我们都支持。你从小便懂事,想必不用阿姨多说吧?”
她口中“那孩子”,正是唐晏顷的订婚对象。
单纯善良,为人正直,无不良嗜好,家世干净。
不从商。
李璟岱早就探听清楚了,可当唐天毓这番话钻进耳朵,仍是刺得他心口一紧,确切地说,从他收到唐晏顷婚讯那刻开始,就没松快过,诸多猜测争先恐后涌现于脑海。
唐晏顷一定是在跟他开玩笑。
唐晏顷肯定是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唐晏顷只是生他的气,故意要让他急……
挚爱婚讯,长辈阻挠,压得李璟岱越来越暴躁。
“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委屈几乎脱口而出。
“嗯……”唐天毓支着下巴,眉间微蹙,“小顷热爱自由,喜欢他。孩子大了没人能做得了主,不是么?”
自由,和“他”。
两颗重磅炸弹将李璟岱炸得惶恐,双手紧握在一起,手背绷出明显的青筋。
半晌后,他吐出重息,面色恢复平静。
“我明白了。”
唐天毓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去吧,小顷在主楼里。”
李璟岱退出门去,经长廊往主楼方向走。
后山人工湖泛着靛蓝,他看到梧桐枝桠形销骨立,凋零的叶片自风中打旋,坠下后戏于水面,水面荡开的涟漪一直扩到主楼西南角。
唐晏顷站在西南角的露台上,往下喊人:“岱岱。”
他们之间这条路,实在太长了。
李璟岱走了整整十五年,走到唐晏身边时,见他正用乌木镇纸压住婚宴流程表。
“你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四十七分钟。”
他转过身,睡袍扬起小股气流,近似迷迭香与青苹果的后调迎面扑来。拥抱的瞬间,彼此的体温透过布料交融,就好像,他们仍然最亲密。
“抱歉,三小时前落地机场,B城分部的秘书在贵宾通道里追着我汇报收购博物馆的进展,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唐晏顷对迟到理由不予置评,拉开腰间手臂,带着人往前走。
“看看呢。”
丝绒长榻上平铺着婚服。面料绚丽夺目,金丝团花纹被光照得忽明忽暗。
“这种织法要匠人精心打磨,耗时长达两年。”造型师从旁解释。
两年,很巧妙的时间。
这两年他忙于争夺掌家权,唐晏顷大概真是不耐烦了。
李璟岱看到他站去镜前试穿婚服,手腕内侧那道浅色疤痕刺进眼眸。
那是当年复仇所留下的标记。当时的李璟岱,正在近九千公里外的图卢兹潜入一场商宴,事后唐晏顷藏这处伤藏了整整一年才被他发现,修复疤痕的病历表至今仍收藏于首尔居所书房抽屉暗格中。
他们拥有的回忆,与两年相比较,应当算什么?他总要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挚爱的,拿下掌家权,才能更好地保护唐晏顷。
可此刻,看着那道疤,他突然就不明白了。
爱是什么?
是融入生活方方面面的保护,还是放任挚爱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李璟岱一时没有答案,唇角浮起一抹苦笑:“确定了要用中式婚服?”
“你不是说我穿中式好看么?”唐晏顷闷头往前走,“电路抢修,陪我对流程吧。”
午夜零点,钟声敲响,整座庄园骤亮。
陪唐晏顷对完第三遍婚仪流程,李璟岱起身往旋转楼梯走,唐晏顷赤脚踩过波斯地毯,跟到公共盥洗室的门口。
凌晨三点,主楼穹顶吊灯熄灭大半。
他们蜷缩回地毯上喝獭祭清酒,月光穿过窗,墙上散布枝桠状剪影。
唐晏顷盯着剪影轻笑:“说好正式办酒我家来。这次他家主办订婚宴,虽只请了亲故,但场面好像挺大的,我竟然开始怯场了。”
李璟岱凝视他被酒液染红的唇,想起剑桥求学期间,他们曾在剑河畔分享过同一支葡萄酒。此刻萦绕鼻尖的却是另一类花果香,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习惯。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液体滑过喉管,泛起细碎疼痛。
唐天毓或许说得没错,唐晏顷喜欢那个人,正在无意识割断他们之间的羁绊……
“岱岱。”指节敲击水晶杯沿,唐晏顷歪头继续说:“去年你在阿尔卑斯山,送了我整座雪峰的星光。等会儿到婚宴现场,我会不会看到比那更美的朝霞?”
李璟岱扯开被黏住的视线,指腹忐忑摩挲着西装内袋的戒指盒。
探照灯扫过玻璃幕墙,螺旋桨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他想起唐天毓那番点到为止的话。
天亮了。
李璟岱转身的刹那,晨曦勾勒出仓皇轮廓。唐晏顷的羊皮手套因紧张被冷汗浸透,他朝李璟岱大喊:“岱岱,我们跑吧!”
他似乎不敢一人往前走。
李璟岱闭上眼,无数回忆倾闸而出,又被关回囚笼。
“你从来不是笼中鸟。”他绷直神经,尽力呼吸,“去吧,我一直在。”
他不敢看唐晏顷失焦的瞳孔,就像不敢承认那些以守护为名的冗长情意、密集爱欲、灵魂狙击与生命斡旋,不过是想让唐晏顷“坠落”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他选保护。送他自由。
直升机腾空卷起满地银杏叶,李璟岱才敢抬头。
他看到婚服衣袂在气流中翻飞,唐晏顷踏下第一个台阶,动手拆起满身琳琅,从大风里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去拿来,我要穿你准备的那件!”
六个小时后,李璟岱独立山巅。
深谷间的山岚苍翠如河流,他能隐约窥到婚礼现场,无数朵厄瓜多尔白梅扎成的拱门下,一对璧人被骄阳映得十分相配。
正午阳光击穿云层,李璟岱被灼热光线刺花了眼。那只被他亲手放飞的鸟,将要彻底飞向远离他的苍穹。他凭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冲,去追逐。
要破坏吗?要阻止吗?要抢吗?!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时空裂隙中,传来少年时期的欢笑声。
山风裹着证婚誓词飘入耳膜,他倏地抓住迎客松松枝,呕出半口血,朱砂红溅在松针上。
婚礼进行曲中,正装前襟里的传导器发来异常心跳波动,李璟岱颤手解开卫星定位。
曾被允许的特权,对此刻的他们而言,不合适了。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李璟岱对着空茫天际线呢喃:“我终究没能成为你的破晓。”
暮色四合,古琴声自山谷悠扬飘出,三公里外的直升机开始寻人。
手机在外套口袋频繁震动,李璟岱听着虫鸣声,撑着迎客松树干爬坐起来,接完来电报过准确位置,看到屏幕上跳出两条新消息。
招摇撞骗某大师:“我想,您应该没有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吧?”
幽光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往下翻,第二条是卦注。
【乾为天,坤藏雪,各安天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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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笼中鸟、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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