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城的秋总比港岛沉些。唐家庄园的桂树落了满地鹅黄,银杏叶被朝露浸得发亮,风一过,就匆匆往青石板缝里钻。唐晏顷扒在钢化玻璃上数龙鱼,指尖套着米白色棉线手套防止误触水草引起过敏。
代管家轻步穿过长廊进入朝南别墅,看到少年琥珀色眼睛里的喜爱,“大公子,家主五分钟后到。”
手里的鱼食有条不紊洒向水面,虾肉溅起细小的水花,唐晏顷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忘却礼仪冲出去。
他总是等候,慢慢也就淡了。
精确到秒的五分钟,唐家庄园的空气,在私人飞机引擎的余音消散后,凝结成一种无菌的冰冷。
唐天毓回来了。
唐晏顷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母亲的身影穿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时兴米色大衣,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距离,周身散发着家主权威,长途飞行也无法磨灭那股锐利。
古老东方贵族的矜持与欧洲皇室后裔的疏离感,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完美融合,作为唐氏掌家人,她无疑被长辈精心培养成了趋于完美的女性,却唯独没有属于母亲的温度。
随着她的走进,一股清苦微甘的当归香气,在朝南别墅里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这标志性的气息是她身份的注解,古老,沉静,以及唐晏顷能体会到的傲然孤寂。
她的身后,半步之遥,跟着一身利落黑色套裙的秘书卞瑶,眼神专注,面无它色,唐晏顷想,有时还挺羡慕她,她们总是形影不离。
“妈妈。”他迎上前去,清亮的嗓音带着一丝克制过后的紧绷和疏离。他尽量弱化想要靠近的本能,只顺从从小被教导的那样颔首做了晚辈礼。
“嗯。”唐天毓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像扫描一件精密仪器似的,评估其状态。她脱下外套,卞瑶立刻上前接过。
“晚餐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纯粹只是询问。当归味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浮动,熟悉的药香钻进唐晏顷鼻腔。
“是的,夫人,在小餐厅。”代管家从旁回应。
小餐厅位于主楼西翼,月色初上,从庭外假山流水处反射进来轻薄光晕。室内,一张不怎么大但线条极其流畅的黑胡桃木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质地桌布,上面摆放了两套纯银餐具和骨瓷餐盘,头顶低垂的吊灯下泛起冷硬光辉。
长餐桌的尽头,母子二人分别坐在两端。空气里漂浮乐花勃艮第红酒焗蜗牛和鹅肝的味道,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寂静。
用餐前半程,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银质刀叉偶尔碰触骨瓷发出细微声响,像冰面在光和热里融化碎裂。
“听说你对未来的教育规划,有新的想法?”唐天毓忽然放下银叉,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落在唐晏顷身上,好像这不是母子俩阔别多日重聚一起温馨地吃着一餐饭,而是精英领导在主持一场重要的战略会议。
当归的药香在寂静中显得更加地清晰。唐晏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他需要做到符合继承人的标准。
“是的。我和岱岱讨论过,他计划明年回内陆入读清华。我的目标是央美附中。这符合我的兴趣和长远发展路径。”
唐晏顷试图用她熟悉的语言沟通,将“约定”包装成“规划”。
“央美附中?”唐天毓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点出几乎听不见的动静,却像撞钟敲在唐晏顷心上。
他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
“你的兴趣需要服务于唐氏的未来。欧洲顶尖私校提供的精英教育和人脉资源,才是更符合你身份和家族利益的选择。那里也有艺术鉴赏课程,能塑造你成为真正强大的掌舵者,而非……”唐天毓凝视儿子,斟酌出一个更准确的词,“一个耽于个人趣味的艺术家。”
清苦的药香出自她口,不难发现这是薄情的评判。
“岱岱他……”唐晏顷试图搬出同盟。
“李璟岱?”唐天毓打断他,明确向儿子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的路径同样不由他的个人喜好而决定。例如船王沈家的千金与他接触良好,作为李氏稳固海外根基的其中一环,大概率成年后他们就会联姻。商业联姻,强强联合,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最优化的资源配置。”
空气在唐天毓这段直白又残酷的话里骤然凝固,水晶吊灯的光芒好像变得更冷了。
唐晏顷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即使十三年中已经碎裂了很多遍,此刻它仍旧处于再次碎裂的过程中。
他强迫自己握稳刀叉,难以完全掩饰的尖锐最终还是飘出了口:“他承诺过!暑假离开前,他亲口对我承诺过不联姻!”
这指控咬牙切齿,带着被背叛的痛楚。
“承诺?”唐天毓侧头,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冷酷的洞悉,“我不否认你们自小长大的情意,否则暑期碰巧遇到的课题里他不会舍命护你,你也不会因他收心,这的确是我和你李叔以及你汪阿姨想看到的。但是小顷,你要明白,情感是决策之中最不稳定的变量,承诺则是其最脆弱的产物。在家族存续与利益最大化的天平上,个人的情感承诺轻如鸿毛。记住,真正的强大在于摒弃无谓的依赖,专注目标本身。你还太年轻,我不希望感情影响你的判断。”
唐晏顷拧紧眉:“可我是人……我不明白。”
“以后,你会明白。”唐天毓凝视儿子的眼睛,“包括他,也包括你。到了适当时机,家族自然会为你筛选最匹配的联姻对象,这是责任,也是我们这类人的生存法则。你要试着学会在规则之内趋利避害,而非被虚幻的承诺束缚。”
“也包括我?”唐晏顷的声音低沉下去,唇角却扬了起来,“所以,我也是您战略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枚需要‘优化配置’的资产?那么您呢?”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母亲那双毫无温情的眼睛。
“什么意思?”唐天毓不会避开任何审视目光。
唐晏顷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尖锐。
“您当年为什么没有选择最优化配置?为什么选择了父亲?一个您口中没有根基的普通人。是因为那次选择不符合您的趋利避害,所以现在在国外争夺外婆遗产的继承权不顺,才将这种所谓错误的挫败感,投射到我和父亲身上,要求我们必须按您认定正确的蓝图走?”
“唐晏顷!”唐天毓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冰锥刺破僵持的空气。她并未起身,但那股掌家人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小餐厅,连窗外流淌的月光都跟着冻结。
“我在听。”唐晏顷保持微笑。
唐天毓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怒容,眼神锐利如刀。
“注意你的界限,我的选择,无论基于何种考量都不是你能够置喙的领域。上一代人的战略决策,其复杂性与后果,远非你现在的认知所能理解。你唯一需要做的,是专注于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合格的继承人?”唐晏顷发出一声短促嗤笑。某些感知伴随他许多年,而他仅仅才在这世上度过了十三个春秋。
月光变得凄凉,餐盘里精美的残羹冷却。
唐天毓视线一扫,便看见少年猛地抓起面前那只骨瓷餐盘,狠狠砸向了长餐桌中心!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紧随沉闷的撞击声之后。精致的餐具转瞬间死无全尸,汁水四溅,玷污了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完美的洁白。一块碎片溅到了唐天毓的大衣袖口,留下一点深色的油渍。
卞瑶赶紧上前查看。唐天毓对儿子的脾气了如指掌,她只垂眸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空气中,食物的气味、愤怒的气息与那缕清苦的当归药香诡异地进行混合。
“我不需要您安排我的‘生存法则’!”少年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转身,浅色外套的衣角在门缝里一闪而逝。
窗外,静谧的天空被一道撕开凝固空气的闪电劈裂。而那个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橡木门后,将当归香抛在了身后。
小餐厅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狼藉的桌面和空气中残留的复杂气味。
当归,当归。
卞瑶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
“夫人,法国那边紧急情况,信托会议时间需要您重新确认。”她巧妙地站在那点油渍前,挡住了不该有的狼狈。
唐天毓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位唐家年轻女性掌权者的目光,从容逡巡桌上狼藉,看着那象征失控与叛逆的现场,眼底深处,飞快掠过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随即被顽固的面具所覆盖。
“备车,去机场。通知那个司机,看紧小顷。中秋节不允许回他父亲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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