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下了，你且去吧。”容铮点了点头，濯缨则拿着钱袋子，衣摆一掀，欲起身翻墙而出。容铮忙上前阻止道：“阿缨姑娘，既已入住竹里馆，则不必逾墙而走，恐伤了姑娘，还是从正门走出去为妥。”
濯缨这才放下了大红色衣摆，将钱袋子系于腰间，拱手再拜，方往前院匆匆而去。
濯缨转遍了大半个幽都，可算在东市口一间酒坊里瞧见了沉水烟。果不其然，沉水烟已然吃空了满桌酒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明明是她吃了白食不给钱，如今哭得这般厉害，引得往来众人驻足捧场，倒似她还有理了。
濯缨藏在人群里，瞧着如此空绝场面，委实不想上前搭救。然，每每她欲悄然离去时，必然为沉水烟那双眼珠子盯个正着，遂耳边传来沉水烟一面痛哭一面大喊的嗓音：“姑娘，你可算来了——”
话音未落，一众凡人齐齐看向她，那万千目光所及，若是利刃，她早该死了千万遍。然，每每事已至此，她只得厚着脸皮走出人群，来到沉水烟身侧，将之扶起，也不多做辩解，只与那受苦受难的掌柜说道：“是我来晚了，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掌柜的见谅。”
按照常理，她本该抹了沉水烟的泪，继续往下说尽这一路所历悲苦之命途，以诓得往来众人之怜悯，遂又骗得那掌柜的赊账，而后安然脱身。
然，此番濯缨有了钱袋子，这钱袋子里有了银钱，遂也不必佯作那等悲苦之民，一面说着话，一面解下钱袋子，掏出了两个碎银递给了掌柜。
岂知，这掌柜的得了银钱仍不肯罢休，指着沉水烟大骂：“姑娘，你这丫头来我这酒坊，只吃菜肴不吃酒，也就罢了。这要了满桌子菜肴，吃了个精光，竟分文不给，还赖着地上大闹了一场，你瞧瞧，我这开门做生意的，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酒坊对你这丫头行了甚的不妥之事，委实冤屈得紧，还教我们怎么开门营生？你就这打发了我等……”
濯缨甚是不解地盯着酒坊掌柜，掌柜见这主仆二人俱是不识好歹的，方将话挑明道，“就这两个银钱，如何抵得我满桌子菜肴？”
“给你，都给你，这行了吧。”濯缨料想如今手底有些银钱，大可不必与之计较，遂将钱袋子扔给了酒坊掌柜，拽着沉水烟大步流星而去。
自打做了霍山君，这数千年来，竟从未如此日这般痛快，原来不欠人银钱的滋味，是这般酣畅淋漓，自在潇洒。
待得这二人回到竹里馆，濯缨引沉水烟先去拜见了容铮。容铮是个极良善的，行事又十分细心妥帖，亲自领着二人到了东面屋舍瞧了居处。虽是间老宅子，陈设简朴了些，然屋中又设了暖阁，十分宽敞，只她二人落脚，真是绰绰有余。
“有劳世子爷费心了。”濯缨免不得学着那些凡间女子，朝着容铮再拜谢道。
“阿缨姑娘，无须客气。”容铮谦和有礼回拜道。
“姑娘，这不是那个……那个……”沉水烟见了这容铮，已想了许久，方才想起这人好似哪里见过一般。濯缨见其想了半日，也未想起，遂无奈道，“当年于霍山，我们曾在西临王陵前得遇的那位善心公子，正是这位世子爷。”
“对对对，我记起了，就是那个送桂花糕和桂花酒的……”沉水烟终于记起了容铮当年带去祭祖的吃食，濯缨不禁摇了摇头，悄悄拽了拽其衣袂，却是不顾自家山君脸色，又厚着脸皮看向容铮，“世子爷，你先前带去的桂花糕可真好吃……”
此言一出，濯缨见容铮脸色微异，急忙开口打断：“这丫头所言之意，是说当年一见那墓前摆设的桂花糕，色香俱全，就知定然香甜糯口，十分可口。”
“啊……我……”沉水烟还想说些什么，濯缨又抢先忙道，“世子爷，我主仆二人一路舟车劳苦，须得先收拾收拾，就不留世子爷饮茶闲谈了。”
“是了，二位姑娘且安心歇息，待得晚膳好了，无珩再令人送来。”容铮笑了笑，遂拂袖离去。
“诶，世子爷……今晚吃些什么……好吃的……”沉水烟一听见‘晚膳’二字，顿时灵台一片清明，两脚一抬，恨不得跟着容铮去膳房看看吃什么，幸得濯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沉水烟，将其拖回了屋里。
“山君，你这是作甚？我还未问明今晚吃什么呢？”沉水烟有些微恼地推开了濯缨的手，分外认真地望了望门外，还好容铮早已不见了身影，只见三两丛绿竹疏影，随风摇曳，冷清清的，有些寂寥。
“小烟儿呐，我该如何说你才是！”濯缨见屋外无人，又伸手合上两扇门，这才语重心长道，“你今日去酒坊吃了那么大一桌子菜肴，莫非还未吃撑肚皮？”
“原本，人家还想喝两坛酒……听说，那家酒坊的烧刀子最为出名。还不是牢记山君教诲，凡间不许饮酒，人家可是遵从了的。”沉水烟吃了白食不给钱，竟还觉着有些委屈，且还是替那两坛未下肚的酒委屈。
濯缨虽深知沉水烟这贪吃性子，可历经数百年，仍觉得沉水烟这脑子所思所想，断然十分清奇。每每令之啧啧称奇时，必定是心中怒火已然烧干，终是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咱们既已住了进来，那膳房里的吃食，早晚不都得入了你这肚皮？”
“山君，此言当真？”沉水烟闻言，自是眉开眼笑，开口虽是如此问，然心里头早已认定是为真，“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膳房尝尝……”
“小烟儿，你且听本山君将话说完。”濯缨一把捉住沉水烟的小辫子，死死不肯松手，又语重心长道，“你可想过，何以咱们走遍了北梁，竟才有了今日这位世子爷肯收留我二人？”
“莫非是，因咱们走遍了北梁？”沉水烟仿佛幻回了原形，一如不可雕的朽木。
濯缨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耐着好性子循循善诱：“先前途经怀荒，本有个老妪也是心善之人，本欲收留我二人过夜，然是因了谁，才被其赶出门外？”
“因了那老妪不心善了？”沉水烟此时竟连个愚钝凡人都不如，也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为吃食蒙了心智。
“是因你呐，还不是你一进别人家中，就去灶里将人家的存粮吃了个精光。别人本是好意收留你我二人，竟还被你反咬一口，成了别人的不是了……”濯缨气极，伸手戳了戳沉水烟脑门，委实不知该如何善诱这贪吃鬼。
沉水烟听了此言，似还觉得分外委屈，免不得为自个儿辩解几句：“可是，那么点馒头，我都还未吃饱呢……”
“你一个神仙，整日如凡人般吃那么多俗食杂谷作甚，你瞧瞧你这周身浊气，日后还如何飞升玄仙？”濯缨每每提及此事，满心满眼皆是恨。
“山君……小烟儿知错了……”沉水烟认错认得极快，忘事也忘得极快。
“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咱们虽是寄人篱下，然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之处，不必天为被、地为床了，你就管住自个儿那张嘴，少吃点，咱们在城里多住些日子，就可多吃些好吃的了。”濯缨已然为沉水烟气得忘乎所以，恍然回过神来，忙又拉着沉水烟的小手，分外认真嘱咐道。
“我知晓了，此番我定管住嘴，少吃点。”沉水烟嘟了嘟嘴，方才郑重地同濯缨点了头。
天色渐晚，忽见一青衣婢女推门而入，送了些清粥小菜。沉水烟捧着自个儿的粥碗喝了个精光，又看向濯缨手边的那一碗，舔了舔嘴唇，搁下粥碗，撇了撇嘴：“这位世子爷，未免也太小气了，怎么说咱们也是来客，就这两个小菜，一碗清粥，还不够我塞牙缝儿呢……”
“如今，咱们是借宿他人馆中，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这丫头还敢挑三拣四？”濯缨不以为然，将手边那碗清粥推至沉水烟眼皮子底下，沉水烟捧了那碗清粥，方才堵了嘴。
入了夜，濯缨见沉水烟在里头暖阁睡下了，方躺在竹榻上合了眼。正值盛夏人间，夜里无风，却觉着有些微冷。濯缨幽幽睁眼，伸手拽过里侧的薄衾，覆于身上，翻了个身，隔着重重青纱，隐约瞥见暖阁内的人不见了。
那时，濯缨睡得迷迷糊糊，不曾在意。
次日，睁眼时，听得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遂有人叩门道：“濯缨姑娘，濯缨姑娘可安在？”
濯缨起了身，推开门，恰见昨日送饭的青衣婢女，一脸焦急地候在门口：“姑娘，你快去瞧瞧，您那位婢子惹下祸事了……”
濯缨闻言，心底一颤，这才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怎地又出乱子了。然，濯缨早已习以为常，不疾不徐地跟着那青衣婢女去了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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