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我不会死,你也不必为我担忧。”濯缨缓缓伸手捉住了容铮冰冷的手指,分外笃定道,“俗语有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般祸害,自是不易枉死。”
容铮似乎不信,只是抿唇苦笑。濯缨松开了容铮的冰冷手指,灵眸微转,取过碧玉茶盏斟了半盏,忽而起身奉盏拜道:“然,我以为世子爷虑得十分有理,阿缨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到底是不敢与君王相争,与天命相抗。这两日承蒙世子爷相助,无以言表,感激涕零。就此作别,他日若有缘相逢,定当报此大恩。”
语罢,濯缨将茶盏塞给了容铮,遂头也不回地走了。濯缨一面穿过廊檐,一面暗忖,总不能因了区区三千两银钱,平白无故地将性命折在了人间,遂心安理得而去。
然而,濯缨刚踏出竹里馆的大门,夜色已起,四下寂静无声,还未走出半里地儿,则见三五个黑衣人,手持长刀拦住了濯缨的去路,似乎与当年霍山尾随容铮的那些人是一道的。为首的黑衣人,冷冷说道:“我家大人,要见你。”
话音未落,只见此人抬手一挥,几个黑衣人遂群起而攻之。在蓬莱,论灵力仙法自是技不如人,然如今在凡尘人间,论起打架逃跑,她还是游刃有余。不过三五走步,移形换影间,那些黑衣人则为之一一击败。
黑衣人似乎未曾料得濯缨如此厉害,遂捡起长刀,落荒而逃。濯缨不禁笑了笑,拂落一身尘埃,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东方既白,濯缨踏出了幽都,她一直都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她。然而,那个人一直悄然尾随,像影子一般,没有半分动静。濯缨耐着性子,她也想知道身后之人所为何来,遂一路悠哉悠哉徒步而行。
又行十里路,穿出一片小竹林,濯缨倚坐道旁岩石歇脚,陡然间,杀气四起,一道剑光劈面而来。濯缨翻身跃下岩石,险险躲过一剑,持剑人是个红衣女子,容貌清绝,只惜眉眼间俱是杀气,神色凌厉狠绝。
长剑刺破一叶翠竹,濯缨身影闪烁间,伸出两指稳稳夹住了冰冷的剑刃,抿唇轻笑:“卿本佳人,奈何杀人呐?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故出手相杀?”
红衣女子没有答话,奋力抽出长剑,凌空挽了个剑花,又朝濯缨拼了命般刺来。濯缨见此女子当真起了杀意,遂不愿与之纠缠,念及是为女子,又手下留情,将之击退则大步流星而去。
岂料这女子不识好歹,竟屡次三番追着濯缨喊打喊杀,这女子是以命相搏,招招致命。濯缨只当与之打了几回架,觉得此女子打架十分不厚道,太过狠辣,后来遂不愿与之动手了。
然,这女子愈发不识好歹,竟有不死不休之势。五六回合过后,濯缨也觉乏味了,遂有一回下手重了一些,竟将红衣女子打成了重伤。濯缨料想,虽是无心之失,然此番让这女子受了教训,理当知难而退。
未曾料想,这女子十分执拗,身负重伤竟也还要追着来杀濯缨。又行数十里,濯缨瞧着眼前人连持剑的力气都快耗尽了,不禁心生怜悯,伸手扶住了那柄长剑,又问道:“卿本佳人,奈何杀人呐?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故追寻百里,以命相搏?”
“我家大人,要见你。”那红衣女子眸底没有丝毫畏惧退缩之意,容颜清绝,稳稳地握住剑柄,“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则不伤你性命……”
“姑娘,你是不是伤着脑子了?你这副模样,凭什么伤我性命?我不害你性命,已是积善行德了。”濯缨不禁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打量其眼前的女子。这女子果然是与那夜的黑衣人一伙儿的,他们口中的‘大人’应是同一人。
“凭我,手中剑。只要我一日不死,定要将你拿回幽都,向大人复命。”红衣女子十分执拗,大有不死不休之势,清冷的语气间透着几分傲气。
“你家大人是谁?”濯缨忽而对这个‘大人’起了几分兴致,何以这人要遣这么多人来捉拿她回幽都,不知是否与容铮有关。
红衣女子咬了咬唇,默不作声,明然不愿告诉濯缨。濯缨竟拿这么个凡人有些无奈,她终是盈盈一笑,松开了那柄长剑:“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其实,你不必以命相搏,你早些开口与我说,是你家大人要见我,我跟你回去不就是了,何须费这许多功夫?”
红衣女子似乎难以置信,纹丝未动。濯缨说着话,则往回幽都的道上走,那红衣女子才缓缓跟了上来,濯缨未曾回头,只笑了笑道:“我叫濯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你可以唤我阿缨。你呢?”
红衣女子没有回话,右手紧紧握住了剑柄,悄然跟着濯缨。回幽都的路上,只有濯缨时不时说几句话,那个红衣女子几乎不开口,仿佛是个影子一般,悄无声息。濯缨从未见过这般寂静的凡人,一如霍山陵墓间的死人一般。
许是这许多年来,她耳边一直回响着沉水烟和夙厌离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竟从未觉得身边有人而不说话,是如此瘆得慌。
回幽都之路,因红衣女子身负重伤,走得极慢,又不发一语。濯缨也曾劝说红衣女子先治伤,治好了再随之回幽都,她绝不趁机跑路。然而,这女子倔得厉害,半句好言都听不进去,是以濯缨从未觉得此路如此漫长,竟比守在霍山百无聊赖还要漫长。
回到幽都,濯缨跟着红衣女子入了幽都城中最高的城楼,楼阁飞宇间悬着的木牌子上洋洋洒洒写着‘摘星楼’三个大字。
曲折回绕数间楼阁,方入一间雅致书阁,当中端坐白发老者,身着灰衫,神色慈善,俨然与红衣女子十分不同。红衣女子强忍着身上重伤,朝着那白发老者拱手作揖,分外恭敬道:“大人,参星幸不辱命,这就是从竹里馆逃走的西临人。”
“原来,你叫参星呀。”濯缨的话音还未落,那红衣女子参星终于支撑不住,悄然倒地。濯缨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参星,抬眼见白发老者招了招手,遂见珠帘之外走出两个人,接过了昏迷不醒的参星,带走了。
“参星,只是她的星宿。”白发老者细细端详着濯缨,神色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一看就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为何没有杀容世子?”
“我为何要杀容世子?”濯缨未答,反问道。
“你不杀容世子,那此行所为何事?”白发老者继续发问,慈善面容间隐隐含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莫非是要替他传递什么消息回西临?”
“传递什么消息?我与那位世子爷不过萍水相逢。我若说,只是为了借钱,你可会信?”濯缨笑了笑,不拘小节地走至书案前,取过茶杯兀自斟了杯凉茶,轻抿一口,“你这茶水不错,茶香淡淡的正好。”
“我信。”白发老者轻笑一声,遂起身从背后书架上取出几卷竹简,翻开置于书案上,濯缨垂眸分明瞧见竹简上,写着‘濯缨’二字,细细翻看,所记载悉是她这些年在北梁所借过的钱财债务。
“你这老头,竟遣人查我底细?”濯缨未曾料想,不过在人间走了一遭,竟教人查得如此详尽,不得不佩服此人,倒有些手段,“可有你想知道的?”
“你自踏入我北梁境地,可谓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借过三千五百六十一人,九万八千七百二十三两纹银,亦有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受你蒙骗,为你作保,各地方州郡因你逃债诓骗而起的案子,大大小小共计五千七百二十九桩。如今,还了三千两纹银,了了五桩公案,也就是容世子替你还的那一笔,你尚欠债九万六千七百二十三两纹银,身上尚有五千七百二十九桩案子。”白发老者敛了笑意,伸手取过茶壶为濯缨斟了一杯凉茶,将竹简所记载悉数道来。
“这和我杀不杀容世子有何干系?你以为,我会为了几个银钱,做他人手底刀刃,替人卖命?”濯缨笑了笑,端起茶杯又啜了一口。
“可你没有杀容世子,只怕你要行更大的事。”白发老者十分笃定道。
“更大的事?我骗了容世子三千两银子,算吗?莫非是他告发了我,令你来捉拿我归案?”濯缨若有所思地望向白发老者,她想了半日,惟有此等缘由,似是认真地说道,她委实不明白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濯缨姑娘,我令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明月楼,追查你在九国的一切行踪,顺着你的足迹踏遍九国,却始终没有查到你的来历。你到底是何人?你屡次三番接近容世子又是意欲何为?”白发老者双眼微眯,神色似乎凌厉了起来。
濯缨闻言,不禁暗喜,区区凡人妄想查她的来历,真是痴人说梦。濯缨搁下茶杯,不由得调笑道:“我接近那位世子爷,自然是心悦之。他生得倾城绝色,若是在城中走上一圈,谁家女子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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