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山间草木繁盛,藤蔓横生,叫不出名字的大盖叶状似芭蕉,伸出开张的触臂,贪婪地汲取雨霖。
云梦顶风走在大雨中,千年之前片段式的记忆顷刻间像决堤的潮水般涌来……
她手里捏着那枚若浅若深的鳞片,起先它泛着暗玄的色泽,此刻被雨水浸透,细看之下莹莹透着红。
这才是烛九阴的鳞片。
《山海经》载: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赤色的鳞片……是他遗落的。
云梦攥紧了手。
** ** **
几片开张的大叶像一柄大伞,罩住发抖的身体,雨明明下得那么大,可那“伞”下的人,却片缕未湿,只有青紫的唇色能让人察觉,这人大概受了伤。
云梦站在不远处的野杉旁,目观一切。
女子打着伞,弯腰照料。
那柄伞,是云梦常备的油纸伞,她有一阵子极爱这样的风致,江南多雨,青石板,微雨巷,再加一柄摇曳在风里的油纸伞……能让她想起很多久远的事。
定居江南的这些日子,她已习惯了江南的风致。
那女子,偏生是学她的模样。学得又不尽像。
女子哀声之中又透着一丝掩藏不住的欣喜:“您……回来啦。”
是小环。
云梦吸了一口气,折身欲走。
这一趟,她出来的不值。狐首山有结界在上,利戟不能侵,钟山烛九阴,乃上古之神,神力无边,她又在担心什么?
即便受伤,他也是有人照料的。
她低头,垂下眼睑,说不上的感觉……那种失望,如千年之前她华服冠冕,但在得知消息的瞬间,再无企盼。
漫溯的绝望能抽剥人的灵魂,噬人心,蚀人骨。
** ** **
云梦才跨出一步,清脆的鬼铃漫过雨落的声音,愈来愈近。
“你不能走。”
是命令、肯定的语气,不容她迟疑、退却。
云梦回头,看见了血色曼珠沙华在雨中开得妖冶,即便那只是一副纹绘,但夺目的艳色刻入肌骨,雪浸似的肌肤将它衬得更摄人。
“彼岸……”云梦看着她:“你也在这儿?”
“你,不能走,”彼岸叹了一口气,“他需要你。”
云梦往大盖叶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见得。”
小环似乎发现了她,惊起:“小姐!”
雨下的那人坐起,慢慢睁开了眼,似低喃:“小梦……”
像一场梦,梦过了千年,至今仍不肯醒。
** ** **
云梦回到无为院的中厅时,失魂落魄,她几乎是踉跄着撞进了门,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凝成一股的雨水从发梢滴答落下。
“呀!小梦,你这是怎么了?!”胡七乍起,忙过去扶。
老严一甩手,身边的桃木椅飞了过去,在云梦身边轻轻落下。
他道:“让小梦坐一会儿……”
“那个,老严,你那么厉害,”胡七眨巴眨巴眼,“……变个沙发出来行吗?软乎乎的那种,小梦坐着舒服些……”
“……”老严一时语塞。
沙发凭空出现,胡七迫不及待地上手摸了一把,挺满意:“哟,还是真皮的,坐着舒服。”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云梦坐下:“小梦,来,慢点,慢点……”
老严举起了手:“这个真不是我干的……”与胡七相处日久,他说话时也带了几分胡七式的语气。
胡七漫不经心地应:“那是谁?”写了一脸的“不是你还有谁”。
门又被吹开,冷风入,少年踏风来。
他进来的一瞬间,中厅的桃木门复阖上。
“回来了?”阎君打了个招呼,半丝不惊讶,仿佛老友的离去又复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烛神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中厅,唯胶着在一人身上。
缱绻的,温柔的,溺着水似的目光,扫过她的眉,她的眼,隔着千百年的岁月,万种情深,亦如当初。
“你们……怎么了?”老严眯着眼笑,那表情,就像在关心一对寻常的情侣,“吵架了?”
烛神没说话,手指间攒起一团赤光,轻轻推向沙发上的云梦。顷刻之间,云梦衣发俱干,整个身体被裹在一团暖意中。
胡七刚想说——“再来个空调被呗!”
话未出,他手里已捧着一床薄被,递给胡七:“给小梦盖上吧。”
胡七真有些“战战兢兢”,那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古大神啊!天了噜!师父长这么大恐怕都没跟这等老神打过交道吧,他胡七真是撞上大运了,改天能给师父吹上三天三夜……
想想还真有些小激动。
只是胡七有些不明白,给小梦盖被子这事儿,大神为何不亲自上手?如今他们人间都这么开放了,神仙应该不会那么守旧,如此讲究……男女大防吧?
胡七想得简单,那时他并不懂小梦的拒之又拒,烛神的慎之又慎,是因何。
“可以啊大神!你伤都好透啦?!”胡七挺乐。
烛九阴就是烛九阴,两个小时前还是一副快挂了的模样,这会儿竟浑没事儿似的,这身板,杠杠的。
胡七挺羡慕。
** ** **
“白泽,”烛神道,“你所携这畜生,我与它曾有一面之缘。它的事,我尽知。今日既在这山间再遇……它的事,也是该善了了……”
白泽心有戚戚:“烛神有心相助?”
胡七也一愣,这是怎么个事?大神事前不还拎着那畜生的颈子要宰了它,以此来威胁白泽吗?
说变就变啦?
胡七心里叨叨,怎么大神变起脸来比妹子还不靠谱。
烛神点头,俯下身来,轻招了招手,那畜生呜呜咽咽地拖着尾巴靠近,眼中的信任是真切的,全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云梦被它委屈呜咽的声音吸引,便觑它。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深浓的眼,他缓缓错开,低头不再看她。
“烛神,你早识得它?”阎君问道:“那为何刚才,你将那畜生……”
“我受了伤,它误以为我受困,便向我口语,让我以它为质,逃出生天。我见它着急,何况当时确实负伤在身,便照做了。”
原来是这样!
胡七一拍脑袋,心道,这畜生还挺机智,差点骗过了他胡大爷!他以为畜生在动舌咒骂,没想到是在给对方献计呢!
云梦不想,竟在山间的无为院,这个醒不来的漫长暝夜,听他说了这样一个哀伤的故事。
烛九阴,烛龙,钟山之神……她不知道,那只畜生的故事发生之时,它遇见烛神的时候,不死的她、拥有漫长无尽生命的她,又在干什么呢?
那少年,立于云梦泽之畔,日日等她。
那时,她叫芈若。
** ** **
它是一只畜生。不人不鬼,非妖非魅。
它不知它是谁。
眼里的泪,早就流干了,干涸的眼眶,时常会刺疼。疼一些也好,能让它知道,它还活着……
只要活着,这个世上就永远会有一个人知道它的秘密。如果它不在了,那就真的没有人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它还是人的时候,爱过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很好很好,在明月流照的松林里,为它送行。递给它的盘缠,沉甸甸的,后来上京的路上,它打开过包袱,里面除了姑娘积下的梯己,还有几支金簪,两副耳环,一对玉镯,姑娘怕它一路辛苦,花光了盘缠,过得穷苦。山穷水尽的时候,能当一支金簪,饿肚子了,一副耳环能吃用好久,需要打点了,一点点首饰变卖,有总比没有好。
她想得那样周到。
后来,它总是想起包袱里的金簪、耳环、玉镯,想着想着,能哭一夜;也总是会想起姑娘为它送行的那夜,月色真好……
再后来,姑娘没有了,首饰没有了,它连自己都没有了。
它第一次知道,人生的苦,那样多,怎么吃都吃不尽。
披着这身皮毛流浪的时候,它遇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见它可怜,动了恻隐之心。
他告诉它,那姑娘已经不在了,不必再流连世间,跟他走吧,他正好去酆都,带它同行,去了酆都,来生投胎好好做个人……这辈子的苦,就算吃完了。
它想起了姑娘,想起了那年月色流照的松林,还有姑娘送它的首饰。
姑娘在等它,等它回去。
它不肯走。
少年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有大冤,既不肯走,也罢了。我或可帮你,只是,此刻我有要事要去办。如果功成,我便回来找你,为你伸冤。如果,我一去不回……
少年递给它一双铁鞋,让它穿上,继续道,你命里有福泽能遇瑞兽白泽,你祖上曾救过一条青龙,白泽与那青龙乃八拜之交,白泽若知你蒙大冤,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当你踏破铁鞋之时,就是命中能遇见白泽之际。
少年再问,你要去投胎重新为人,还是等白泽,你自己选。要知,踏破铁鞋之时,只怕几百年光阴已过,即便伸冤,你心爱的姑娘不会复生,又何苦?
那少年,果真一去不回。
直到它遇见了白泽,留在白泽身边,几百年光阴匆匆而去,那少年,从未出现。
却有一日,白泽带它去寻前世仇人伸冤的路上,借宿山中道观,它见到了那少年。他受了重伤,一如百千年前的样貌。
它急了,告诉那少年,可以挟持它,安生地离开。
那山是狐首山,那观是无为院,而那少年,竟是钟山之神,烛九阴。
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
即便是钟山之神,神力无边,亦有忧思。那少年曾告诉过它,他爱一女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