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在院子里睡了。
她却醒来。她站在中厅安静地等着，午后的风静悄悄从花格窗镂空的眼儿里钻进来，轻轻扑在她的脸上。
她听见了脚步声。熟悉的军靴，踩在青石砖上。
院外连廊衔着几重门，年轻的警卫员立正，声音响亮：“大帅！”
她似乎看见了他微微颔首示意的模样。
一错神，他一身戎装，已然站在了院门的那头，见了她，原本不苟言笑的脸上渐渐浮起温和的暖意，他伸手向她走去：
“小梦，醒了？”
他总是这样。初见时便这样，一声问候，一个眼神，就能让她觉得那么熟悉。仿佛认识了许多年。
而明明，他们认识的时间实在算不得长。
“大帅回来了？”她轻轻垂下眼睫，微撇过头去，尽量不与他对视。
“你醒了，我就回来了。”他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完全的平和，“南桥的小笼包出笼了，要吃吗？陪我去？”
“不了，今天有些累，”她丝毫不给面子，转身欲走，“对了，大帅去锦巷了？听说锦巷梨园的凌皇甘佟凌唱腔一绝，一开嗓，座无虚席，一票难求。大帅哪日带我去瞧瞧？”
海棠与美人齐退。
唯邱澜峰一人愣在那儿。
小梦这话，可有一丝醋味儿？不像。却也像。自入帅府，她虽深居简出，但偶也会出去走动，怕是在哪些闲得出荒的官太太口里听了些不该听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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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坐在四方花格窗下，新枝衔蕊如手臂般探入眼帘，她轻轻抬了眼睫，忽然改了主意，向院中扫洒的丫头小满道：“满儿，我想吃南桥小笼，代我转问大帅，今晚得不得空？”
小满先是一愣，而后跃然：“哎！哎！我这就去问！”
小丫头饶是年纪小，孩子气，乐得不成样。她心知大帅必是得空的，云姑娘诚请，能不得空？
云梦见那丫头雀跃的模样，也轻轻笑开了，忽一阵风吹来，拂在脸上，软如柔纱。
她敛了笑，目色沉沉，恍有心事。
甘佟凌其人，云梦是听说过的。梨园的角儿，唱腔一绝，人封“凌皇”，邱澜峰是其座上宾，坊间传出不少旖旎。
她对国粹从来不上眼，但此间，却忽然来了兴致。
她想见见甘佟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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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车里，暗想心事。邱澜峰陪在身侧，他换了一身西服，配枪掖在衣下，不显山露水，颇有些斯文气。
云梦没有看他，却依稀能感觉他淡淡含笑眉眼温柔的模样。
车窗外，却是另一个世界。拉黄包车的车夫喘着粗气卖力气、出摊的吃食冒着腾腾的热气、歌舞厅的乐声飘然而至……
“大帅……”她忽道。
“嗯？”邱澜峰掠眼看她，眼神温柔至极。
“小笼包要吃现出笼的，热乎，”她漫不经心，“南桥的小笼包最出名……等新蟹入市，蟹粉小笼便也上市了，秃黄油，能鲜掉眉毛！”
“你喜欢，我往后时常带你来……”他看着她笑，难得见她这般有兴致，她平时少言，更少与他言欢。
云梦也发觉今日话有些多了，恍惚道：“大帅日理万机，哪有空……”
“不忙，”他道，“我闲暇时光也很多。”
他像个慌急的孩子，急于表明自己十分有闲暇，害怕被拒绝。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竟让人有些不忍。
云梦心里轻叹。
“大帅，我想见见甘佟凌姑娘，”她忽然岔开话题，“听说她身段柔美，唱腔、扮相都极好，也听说……她与大帅交情甚好……”
邱澜峰满似不在意：“她是唱红了的角儿，自有过人之处。”他深看她，毫不避忌：“小梦，我与她，无甚逾矩的交情。”
云梦一愣，避开他的目光：“大帅，我与你，也不会有逾矩的交情。”
他未答，忽轻轻道：“小梦，到了。”
她“嗯”了一声，欲下车，却未想被他一把握住了手：“小梦，我历经千难万险，才能来到这里。”
云梦是人，血肉凡胎的人，她那时，真的不懂邱澜峰这句话的意思。
她发愣时，邱澜峰已经下了车，绕到她的身侧，先司机一步，为她打开了车门。
人间烟火气，漫入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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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踩着一双软底小皮鞋袅袅而下，嘈嘈的人声充塞耳畔，竟是说不出的悦耳温暖。邱澜峰陪伴在侧，目之所及，尽是温柔。
恍惚便想起，她与邱澜峰的初遇。
她活这许多年，已不记得自己生父生母姓甚名谁，只隐约记得，她自幼长在楚宫，养于妇人之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她朦胧的记忆中，隐约有女子纤腰盈握，鼓上起舞的场景。
昔年的生活于她这不死之身并未留下多少烙印，唯她的纤腰，撩开记忆尘封的一隅，在提醒着她那段久远的楚宫往事。
嬛嬛一袅楚宫腰。
她穿旗袍的时候，腰肢若扶柳。她清楚地记得初见邱澜峰的场景，民国的衣香鬓影，旗袍纤腰，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她滑入舞池。腰部的力量渐重，掌心的温度穿透薄薄的衣，裹覆而来。她眉梢带笑，眼中却藏着入骨的冰冷。
邱澜峰抱着她，滑向舞池深处。
她心中暗喜，放出的饵，终于钓上了鱼。
可她却不知，刀山火海，万般奔赴，于邱澜峰而言，都是为她而来。
做一条咬饵的鱼，他甘之如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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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捧着油纸包好的小笼，暖融融的蒸汽覆面而来，深吸一口，一股子的人间烟火气。
她站在一爿店铺前，等着新一锅小笼出笼。邱澜峰立她身侧，静默地陪伴。暗黄的灯光描摹着他挺逸隽秀的眉骨，在氤氲的蒸汽中，他开始变得轮廓模糊，如在远天……
南桥小笼盛名在外，薄薄的皮儿裹着蟹粉鲜汁，轻吸一口，余香绕齿。云梦小心地咂摸着齿间的味道，邱澜峰坐在她对面，笑着望她，时而也低头，食一口滋味……
这短短的时间，在他的脑海中已被无限拉长，此一刻，他们只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做着人间烟火事，食这人间烟火味儿。
如果，如果时间就此停留，那也是美事。不必管百千年的纷扰，不必忧神这普度庶黎的忧思，眼前只有小梦，只有小梦。
他的真身在铁围山神狱中受雷霆烈火之苦，靠着神力无边，才将这一片思念送到小梦面前，邱澜峰，是他的一瓣分/身，神力受限，有时，神狱中的刑劫加身，亦能使分/身神志混乱……
他稳了稳神，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融化，市井的声音混沌不清，他支着桌子，定咒，靠着坚忍的意志渐渐拼凑起眼前的碎裂……
人群嘈杂，市井小贩吆喝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惊惶的呼叫，他感觉眼前有人倒下，旋即，身边有人喊他：“大帅！你怎样？云……云姑娘……”
小梦！
邱澜峰一惊，是小梦！
他已经记不清小梦是怎么倒下的，却依稀记得，方才有人放了一枪，枪鸣震耳，周遭百姓似群鸟哄散，惊魂未定。
小梦莫不是……
邱澜峰拔了枪，警惕地扫射四周，并未察觉什么异样。他一颗心全拴在小梦身上，惶急去扶，果见云梦腹部血流汩汩，浸透衣衫。
他慌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是神。他切实地感受到生而为人的无力，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挽回不了一条逝去的生命……
“大帅……”司机小李拔了枪挡在他身前：“大帅，督察队马上就来！你快带云姑娘走，云姑娘流了好多血……”
东南六省是他的地盘，这里很安全，很安全。督察队一到，别说凶手，就算是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他将云梦打横抱起，远天火烧云卷了一片狼藉。
他的手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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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感觉自己坠在云层里，身下很软，很软，她有一种被云层裹束的安全、温暖之感。
她想起了很多事。记忆的碎片就像电影般一帧帧在脑海中闪过、定格，最终，逐渐在眼前放大的是邱澜峰的脸，剑眉星目，朗月风清。
她滑入了舞池。带着自己的秘密和目的。
腰间的手很绅士地扶着，再往上，能见微敞的衣领下隐隐露出的疤痕，像狰狞盘桓的老树根。他的眼睛如深湖，一眼望不到底。她却能在这双幽深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曲终舞毕，指尖擦过一簇光亮，她点燃了一支雪茄。
旗袍纤腰，衣香鬓影，凭谁也逃不过的风情。
她知道邱澜峰在看她，她以为他的驻目就如这些年碰到的每一个登徒浪子一般，红粉追欢，浪荡不堪。
所以，她下手的时候没有半丝犹豫。
她举杯，走近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却被邱澜峰伸出的手及时扶住。杯中晃出的酒沾染了衣裙，邱澜峰正欲关心——
云梦并没有等到他的关心，就从贴身的手袋中拔出了手枪，抵住他的小腹。
邱澜峰的眼中闪过明显的错愕，这错愕未消，云梦已经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之后的事，就是一笔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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