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终于见到了他,她想问候他,发自内心地关切,但她不傻,一见那眼神就知楚泽还没有回来,眼前所站的,是烛神的恶面,难怪与蛇妖狼狈为奸。
她倒是算岔了这一出,——这两人要是勾搭在一起,不知能迸出什么不一样的阴谋诡计。
“云梦。”
他走到云梦面前,挑起眉,咬着牙从喉咙里抵出这两个字。
她知道他不是楚泽,不是当年在云梦泽之畔望眼欲穿的少年,她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寒凉,打量他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有些生气了,捏起她的下巴:“你别这样看我,——你在想谁?楚泽?一个造物神,取个人间的名字,把自己自封于铁围山,我真不屑于承认他就是我!云梦,你给我记住,我于九天人间,只有一个称谓,那就是,烛神!什么‘楚泽’,你别给我提起他,听着就气。”
云梦撇过头去,挣脱了他的手,眼中的倨傲像燃起的火焰,无声却灼烈。
他倒是未动声色,没再为难她。
蛇妖见状,自上前来,谄媚道:“烛神,人间女子多爱矫揉造作,不唯云梦这样。烛神凡爱之,都可纳于身边。过几日,我将这洞府装饰一新,烛神便在此与云梦成婚,女子一旦嫁人,心就定下了,云梦再不会跑走。”
云梦差点一巴掌呼她脸上,心里默念:说得什么鬼话!
她心里一哆嗦,蛇妖心性她自清楚,蛇妖单慕烛神年久,恨不能日日与他在一块儿,视云梦如仇雠,此刻竟“好心”张罗他俩成婚?
其中没诈才怪。
云梦不动声色,心说她凡人一个,硬碰硬是决计斗不过他俩的,不如将计就计,且看蛇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还有最后一张可自保的底牌在手,倒也不必很怕,——危急时刻,她可撕梦境一角,藏身其中,自保足够。
再看烛神,起先对蛇妖的话未置可否,似乎在观察了云梦的神情之后,颇玩味地勾起一抹笑:“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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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唇婉柔,媚眼如丝,云梦端端坐着,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依稀觉得自己回到了楚宫,楚乐靡靡,犹在耳边。
楚宫乐,楚宫舞,楚宫腰……那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像被扬在风里的碎片,有形,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段完整的记忆。
那种感觉是痛苦的,她曾饱满丰盛地在楚宫中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时期,但是她却想不起来了,她成了一个拥有过去却又没有过去的人,在漫漫历史烟尘中,如浮萍般漂泊。
“多美的一张脸……”
蛇妖的声音自带一丝自下而升的凉意,那张妖冶美貌的脸如虚影般在铜镜里聚合,美人脸的口中吐出了猩红的蛇信子,挑衅似的咝咝吞吐着。
云梦嫌恶地避开,她几乎感受到了蛇鳞张合散发的腥臭味儿。明明镜中,是那样完美的一张美人脸孔。
“啧啧,”蛇妖靠近她,手妖妖娆娆地想要抚摸她的脸颊,“真美啊云梦,在你们人类中,你当属绝色,但到底只有一股子嫩生生的人气儿……烛神究竟何以对你如此痴迷?在我们妖界,女妖百千年的修行,塑成一张最美最美的脸,人间绝色,妖界数以倍之,我们妖,媚骨天成,岂不比你们人间女子有趣儿多了!”
云梦同胡七待得久了,很学了些毒舌:“有趣儿便有趣儿,想烛神是挺无趣的,不然也不会对这位蛇姑娘看都不多看一眼。”
蛇妖恼怒,本想发作,但她忍住了,眼底滑过一抹狡色,她哼了一声,说道:“云梦啊云梦,你且先得意着,我也便先与你顽顽,待我厌了,我便……”她眼中升腾起一股邪佞的笑,看得人后背发凉。
蛇妖凑她更近,脸几乎要贴到了她脸上。那条猩红的蛇信子咝咝吞吐,闪电般地掠过云梦的面颊又迅速收了回去——“真香啊,啧啧,鲜嫩的少女的肉……最好吃——”蛇妖似乎在无限回味,“就像当年在楚宫……那个宫女……真香啊!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云梦,你还记得她吗?那是你贴身的婢女,守着你长大,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很信任她,但是她——最后被我吃掉了!哈哈哈她被我吃掉了!真香啊!”
蛇妖几乎要流下涎水,她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描述成餐桌上让人垂涎欲滴的一道美食,但那女孩儿死的时候,被拆骨啖肉,可以想见,何其惨烈。
云梦一阵反胃。
她记不得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有一个楚宫的婢女……从小守着她,陪伴她,她却不记得她。那个可怜的婢女……被蛇妖给吃了。
即使不记得,闭上眼睛,仍然能见血腥一片。血腥味不知从何处飘来,在她的鼻腔中漫溢。
云梦仿佛沉入梦魇,崩溃痛哭,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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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啊云梦——”蛇妖嘲讽道:“这一点事儿你就遭不住啦?我还有更多、更多的事,没有与你说呢!哦,你都不记得了……我便行行好,我来提醒提醒你吧。”
她在云梦身后踱步,邪魅的笑堆在脸上,像绽放在暗夜里的黑莲——“这一世,你长在楚王宫中,是楚王的掌上明珠,养尊处优,极尽尊荣……你还记得他吗?说真的,我委实羡慕你啊,他,九天烛神,因怕你孤单,陪你入世,在楚宫里别人看不到的角落伴你长大……云梦,你如今对他如此冷淡,可还记得,当年,你也曾心悦于他……”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这千年来,什么事都能忘,唯这一件事,忘不了。在民国时期遇见邱澜峰,她几乎为他深情所动,但她依然守着千年前曾付出的那颗真心,拒绝邱澜峰时,她同他说过,她此生曾对一人动过心,便只此一人可动心。
那个曾让她动心的人,便是千年前在楚宫中伴她长大的,神的化身,楚泽。那时她并不知道邱澜峰就是楚泽。
后来,是楚泽负了她。
她已经记不得是何因由,她被逼嫁给旁人,那个一向疼爱她的楚王爹爹也没法子拒婚。她托人带信给楚泽,剖明心迹,愿和他远走高飞。可是楚泽最终没有赴约。她大恸,在出嫁的前一夜,于楚宫自尽。
深情不堪许。再后来,不管神如何示好,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云梦的真心,早就埋葬在故国旧梦的滚滚烟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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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国征伐,不唯楚国是强国,何处不可容人?你约他私奔,去国离乡,做了楚国宫中女子鼓起勇气所能做的极限,然而,报信的婢女回来告诉你,他拒绝了,他还托婢女带话给你,他从未倾心于你,这许多年来,只当你是个小孩儿,他心中另有慕恋的女子。你自出嫁,便是他人妇,他愿你往后夫荣妻贵,美满顺遂。——这些,你可都记得?”
蛇妖的声音有一种魅惑人心的魔力,像是在催眠,将云梦早已遗忘的细节碎片一点点地拼凑起来。——她有印象,记不完善,但此时,那些早已失色的记忆重又鲜活起来,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穿着大红嫁衣——那是在出嫁的前一夜,本该安寝,她让婢女阿宣帮她穿上嫁衣,点上红烛,就如同,她已经嫁了,嫁给了楚宫中那道时时护她却又在关键时候弃她不顾的影子。
那少年,在云梦泽之畔,日日等她。
那晚,她将阿宣打发走,一个人对灯枯坐,也不知坐了多久,她拔下金钗,对着青铜镜中的自己凄然一笑,然后,抬手向喉咙戳去……
她在出嫁的前一夜,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自尽。
芈若小公主,就这样死了。
楚泽没有来。
再之后的故事,她已经从阎君的口中得知,后来啊,神孤身入黄泉,捣酆都,踏忘川,想要寻回她的魂魄,带她还阳。
那时,神好像又爱着她。她很不明白,失去了才知珍视,这迟来的深情,她该要吗?神为她做了这么多,可是,她托阿宣带信给他时,神分明说过,他另有慕恋的女子……如今因她身死,神不惜孤身入冥府,以一敌十大战十殿阎罗,这般如此,又置那位他心悦的女子于何地?
神对她的关注,仿佛是她用自尽之举窃来的同情。
她也有她的骄傲,这样的“深情”,她不要。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前的楚宫,绝望与哀惧都那么真实。
云梦伏在铜镜前,哭得撕心裂肺。
“哭吧,哭得再伤心些——”
蛇妖盈盈一笑,从鬓边取下一个坠子,略施法,云梦的眼泪被尽数收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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