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慎追上了云梦。
——那不是什么“小狐狸精”,她是真正的云梦。
云梦站在柳岸旁,溶溶月色落在她身上,她那么温柔宁静,如同春风里细碎阳光下荡起的涟漪。
他站定,虽然知道小梦已经不是凡人,有法力傍身,无须担忧她的安危,但他对云梦,仍然有神对凡人的护照之心。
“小梦,怎么回事?”
他洞知一切,当然知道跑出来的才是真正的云梦,但又不解,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云梦低头,半张脸藏在阴影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烛神当然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小梦,是他传了心音给我,让我跟着你,保证你的安全。”严慎解释着,又问:“蛇妖回来变成你的样子,但是你……为什么不揭穿?”
非但不揭穿,甚至还配合。
小梦已归神位,本身法力就够自保了,根本用不着怕蛇妖,更何况他们都在,区区一个受伤的蛇妖,想要在众神面前作妖,任她翻腾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小梦完全不必忌惮她。
“我……她……”云梦一顿,哽咽起来,“我看见了阿宣,……是阿宣的魂魄,蛇妖拘禁了阿宣的魂魄,她用心音威胁我,让我承认是假云梦,否则……阿宣就会……魂飞魄散……”
云梦在人间无软肋,但她想起了楚宫往事,想起了从小照料她长大的宫女阿宣,她便有了软肋。
可怜的阿宣被蛇妖吃了,好好的阿宣,最后只剩下一滩碎肉与血水……这是云梦在异境中窥知真相后唯一放不下的执念,但是今晚她遇见了变成她样子的蛇妖,得知阿宣的魂魄尚在,她又怎能眼见阿宣魂飞魄散呢?
“小梦,凡人魂魄,尽归我冥府管辖,这事,你尽管托我。待烛神安置好阿宣的魂魄,我为她引回人间,投个好胎,这多年孤魂漂泊之苦,也算了结了。”
她站在月光下,满面泪痕,不住点头。
她身上,仍然跃动着“人”的余温,她还不擅做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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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光亮充斥着空茫的世界。
这里,就像一个梦境。
她站在那儿,恢复了本来的样貌,一双美目闪着泪水揉碎的光泽,眼珠像被冲刷洗净的黑曜石,美丽,夺目,摄人心魄。
——她对自己的美丽还算自信,站在烛神面前,还不必永远借着云梦的皮囊。
她笑得十分凄楚:“我永远仰望的神——与天地共老的钟山之神啊……你永远不肯低头看我一眼……你可知道我想要重新站回你的身边,这一路来,我吃了多少苦?”
她此刻敛去了森森妖气,柔弱破碎得就如同一个痴心肠的人间女子,眼泪滚滚落下。
楚泽面无表情:“将魂魄还我,饶你一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蛇妖发出一连串瘆笑,眼中的哀楚几乎要化成钻心箭,一根一根地钻出眼眶,扎入心头。笑声停下,她怆然道:“一个宫女子,卑贱低下,一介凡人,竟劳得烛神如此挂心?我拘着她的魂魄,捏碎她、折磨她、毁灭她,随我喜欢!烛神竟要多管闲事到这等地步吗?”
她没有等楚泽回应,便又顾自说着:“原来是为了云梦!还是因为云梦啊!因她之故,连一个小小的宫女子在烛神眼中都变得如此举足轻重!”她泄愤似的拘着那缕已十分微弱的幽魂,用力一捏,那团影子颤颤晃动,竟像股烟似的要消散了。
楚泽一急,脸上表情瞬变,他之于对方,胜之无悬念,但此刻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蛇妖见烛神这般,愈加嚣张,便勾了勾手指,调笑道:“烛神,你既想要这魂魄,不如我们谈个条件?看你能为云梦做到哪般?——来呀,你可愿牺牲下色相,哄得我高兴了,自然有你好处……哈哈哈哈!”
一道光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蛇妖一怔,——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云梦……在她还未回神时,无数道光影从四面八方袭来,每一道光影……落定之后,都变成了云梦!
蛇妖被无数个“云梦”包围,正头晕目眩时,一道身影从斜刺里探去,蛇妖感觉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手也发麻,虚软无力,她心头莫名地一哆嗦,防备不及,那缕被捆拘的幽魂便脱了手,有人接住了魂魄。
蛇妖回过神,震惊不已。
来人是云梦,——在蛇妖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云梦,此刻正悬停在高处,与她对阵。而无数“云梦”的虚影像一阵烟似的消散,须臾,白光充斥的世界变得澄明清晰。
“云梦……你、你居然……”
她有法力!——这当然足够让蛇妖震惊,云梦立在那处,宛若天人,她的出尘更让蛇妖歆羡自卑。从前云梦逊于她的,如今都超越了。
“前世的记忆,今生都寻回了,”她道,“为阿宣报仇,不必假手他人,我自己就可以。”
女神发怒了,手指轻轻点着空中,灵力交结。一个结印落在蛇妖身上,蛇妖的鳞片被剥落数片,她疼得滋哇逃窜。
云梦没有打算放过她,两人在空中展开大战。负伤未愈的蛇妖又添新伤,面对新生女神的围追,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等胡七几人赶到时,蛇妖已经负伤倒地,口中咳出鲜血,一条蛇信子软搭无力地拖在地上,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竹节虫,微弱地喘气儿——她连蛇信子都无力收回去。
她看着云梦的眼神原先是无比的怨憎,倏忽,那怨憎便化开了,像一点浓墨落于清水中,晃起了无数的墨圈,但那墨色却终究是减淡了。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澄清,透着些许期盼——那期盼自然不是对着云梦的。
她无力地抬起胳膊,伸手向着他的方向……
楚泽的目光只轻轻落在她身上一瞬,便担忧地望向云梦,——他更关心的是云梦的安危。
蛇妖虚弱苍白的笑浮起,渐渐地,凝固在脸上。
她望着他,——永远都在追寻仰望的烛神,在他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她应该早就习惯了,却仍然不甘……
不甘啊!
她的眼睛里滑下两行眼泪,憔悴、不甘、渴求、笑容……所有的情绪与表情都凝固,连同她卑微的爱及残烛般的生命,都凝固住。就此消散。
蛇妖的身体渐渐变回了原身,粗壮的蟒蛇附着于大地,蛇身上每一片鳞片都张立着,风中飘过淡淡的蛇腥味。
于天地草木而言,每一个生灵走过的痕迹,与流泉无异,留下的遗躯,与尘砾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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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缕魂魄原先是没有意识的,但是与云梦相对时,它仿佛恢复了一点神识,怔怔地看着云梦。飘忽的影子汇成了人形,它脸上的五官也开始变得分明,那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它认出了云梦。
云梦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收回的,是一团握不住的虚无。
她轻声道:“阿宣,是我……”
那魂魄已经游荡太久了,连说话也不能,但是它的神情,温柔动容。它认得云梦,认得当年的小公主。
它还是楚宫时的阿宣。
严慎走上来,在云梦身旁低声说道:“小梦,把它交给我吧……”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便点头,等阎君收了孤魂。
女神的脸上,落满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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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洛水,别时容易。
他们六人分列站两侧,惜别依依。
云梦与天女魃相拥而泣,这一别,虽然相见未远,但大家诸事缠身,享人间烟火,必忠人间事,下次要想再聚一处,人数齐全未必是易事。
白泽、麒麟与烛神、阎君互相道别,离情更甚。
胡七泪点低,其实他挺想哭的,但一想到回去之后买彩票必中大奖,心里仰天大笑,完全控制不住喜悦之情。
他拥抱麒麟、白泽,松手时,不忘多揩了两把白泽的油,蹭蹭喜气,祥瑞啊!
洛水悠悠,微风吹皱湖面,涟漪荡起,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好像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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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醒来时,她正坐在琴坊的摇椅上。
案上的线香还燃着。
今日晴明,未落寸雨,门外的青石板路少了几分烟雨江南的景致,但游客络绎不绝,仍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画。
她微微一笑。
她爱嘉善,爱这间琴坊。
“小梦……”
有人唤她。
她回头,楚泽正站在那里,隔了千载光阴,他笑得仍是梦中的样子。
胡七也惊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云梦开心地笑。
真好啊。
他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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