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纵回去后,等了宗忱许久。他在自己空落落的院子里锻炼,将厨房的百余块板砖搬来搬去,一会儿搬到厢房,一会儿搬到水缸哪儿,反正就是闲不下来。
他检查自己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依旧很有力量,汗水浸透衣衫,黏在身上。多少年了,他还是没习惯南方的夏夜,之前夏日回过一次建康,扑面而来的暑热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总觉得四周像是氤氲着潮闷水汽,如同一个炉子烧干了一壶水。
这几年适应了,不过一到夏天,每天的汗还是流个不停,总要随身带帕子。他面对这些与故乡迥然相异的景色和草木,惊觉他乡非故乡。
他想起那条林荫道,种满了杨树的林荫道,一到春天,杨絮飘散,像极了漫天飞雪,在地上堆成一团,轻盈飞扬,偶尔吸进鼻子里,还会打喷嚏。母亲笑他,说你往地上泼水就好了啊。
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跳进聚成团的杨絮里,轻飘飘的絮团像是炸开了一样,“可是泼水的话,他们就飞不起来了。”
杨絮沾水后会黏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
桓纵低头,若有所思。他那时候最喜欢去林荫道上跑,两侧是被开垦得井井有条的农田,一年四季耕作有序,一到春天,杨树率先抽芽长絮,漫山遍野的桃李杏,和依旧干枯的灌木和枣树、槐树,共同构成了早春的景色和回忆。
那条小路好像走不到头——也走不回去了。
不知不觉间,桓纵已经将那百余块砖石来回搬了两趟,他用这种看起来重复且无意义的行为提醒自己,不能放松懈怠,不要等到髀肉复生后再后悔光阴虚度。
“哥!”宗忱小跑着,手里是菊花酒,“那钟离音给了我一壶酒,我请你尝尝。”
桓纵弯腰在水盆前洗手,脖子上搭了件汗巾。提到钟离音的时候,他面孔中闪过一丝不悦。
宗忱发觉不对,“哦,你是不是还在想今天发生的那件事。”
“这人脾气奇怪,我原本以为是个习惯仰人鼻息的,没想到,很是离经叛道,也不把规矩放眼里。怪不得,能答应别人代写文章,估计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
宗忱噗嗤一笑,“哥,你想多啦。我刚刚跟钟离音交涉了一下,他反倒是很怕你的。”
“怕我?”桓纵用汗巾擦了擦通红的脸,“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的头发和衣服,不知道你的人乍看一眼真的会以为你是不好惹的武将哦。”宗忱把点心摆好,花朵模样的糯米糕在盘子里排开,“快来尝尝,自从来到南方,我就很喜欢这个糯米糕呢。”
“你吃吧,我过晚饭不食。”桓纵答道,“所以你今晚和钟离音说了什么?”
“哥,他毕竟是你的下属,你没必要那么吓唬他嘛。他说自己算是自投罗网,在你面前吹牛,结果自作自受了,以后不会再那么做了,还有,印章估计也没丢,只是跟别人的行李拿错了。”
“是么。”桓纵神情不自然,在手里玩弄刀剑,挽了几个剑花,迅疾如流水,惊起一阵闷闷的风,“我也没想吓唬他,就是,头次见这种人。”
“嗯?”宗忱腮帮子鼓鼓的,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什么人?”
“不守规矩,反以为荣。”
宗忱:“……”
“总之,等他任期满了,就赶紧回他的建康去。这种读书人吃不了苦,高阁待久了,来边疆算是委屈了。他需要资历,我也暂且需要一个人来分担庶务。”桓纵想了想,“最近不是要查三军的账?我记得报上来不少零零散散的收据,殷叔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刚好,来了个人,可以帮忙。”
“啊?”宗忱有点可怜钟离音了,“三军啊,那可是一万人的吃喝拉撒。”
桓纵冷笑一声,小心思现于人前,“人多力量大,我这里不养闲人。”
宗忱腹诽,这临时起意、心血来潮的查账,足够把人累成牲口,况且桓纵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给建康朝廷看,一方面是自己严谨刻板,容不下一点儿瑕疵。
如此一来,还能把钟离音当牛马使唤……没想到他这哥,平常打仗喜欢出奇兵,攻其不备,见招拆招,没想到啊,竟然有这种癖好,这算什么,借着职务之便公报私仇?
宗忱啧了一声,这钟离音看来要难熬咯。
“可是如果他怀恨在心,回去添油加醋怎么办?是好是坏,他一张嘴说了算。”
桓纵冷哼,“他干多少,我给多少,不比太傅,仨瓜俩枣就忽悠人来边境搅合封疆大吏的军务。他身上的衣服你看了吗?还是最简单的粗布衣衫,论起用人,太傅还是有点抠门啊。”
话糙理不糙,宗忱风卷残云,把剩下几块糯米糕全吃了下去,打了个饱嗝,惊讶于平日温柔敦厚的表兄竟然露出如此腹黑的一面,跟钟离音可以说是针尖对麦芒,结下梁子。
这样也好,不然宗忱真的会以为桓纵老气横秋,一点儿青年人的冲动和负面情绪都没有了。
宗忱拍了拍肚皮,眼看自己带来分享的糯米糕被吃了个精光,不禁想道,他早知道桓纵自律得可怕,何苦来这一遭呢?估计回去又要积食了,“哥我吃完了,我先回去了哈!”
“不留下来?”桓纵检查,热水烧得差不多,准备来个热水澡,“水也烧好了。”
“不了不了。”宗忱一边擦嘴一边往外走,“回去还要对账本,手底下几个小吏做好了,我也得比对一下。”
“别熬太晚。”
“知道啦!”宗忱挥了挥手,刚好自己的任务也已经达成,至于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就要看钟离音自己的决心了,“明天见!”
离开桓宅的那一刻,他为钟离音接下来的遭遇可以说多少带了点兔死狐悲,“哎,这都什么事。”
·
次日钟离音风风火火准备上任,他换了身官袍,白衣黑缘边,里面是朱红袍衫打底,颜色搭配和鹤很像。他本身就白,配上白衣更加飘然出尘,直到——
某个过路的马车溅了他一身泥。
“哪里来的车夫!不会看路吗!”钟离音骂骂咧咧,低头一看,衣服上像是绽开朵朵黑花,不合时宜,违和极了。他拍打数下,那泥点竟然晕染开来!
这是娘给他浆洗过的!
钟离音龇牙咧嘴,恨不得把那个盛气凌人又驾车的人惩治一番。但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桓纵正负着双手,站在府衙大门前,定睛看着他。
鹰视狼顾——尽管桓纵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在干了坏事的钟离音眼里,就是有那个意思。
钟离音很快转了神色,笑意盈盈,前倨后恭,“府君怎么来门口啦?我还说今日要见见府君……”
“你迟到了。”桓纵看了眼院中漏刻,“迟了……一刻钟。”
“啊?”钟离音不解,他在当幕僚的时候,没人管过这种事,大家象征性地走一趟,画个到,然后去桌子旁,摸鱼的摸鱼,养花的养花。
可如今桓纵不仅管他迟没迟到,还管他迟了多久!
钟离音有些羞赧地上前,他总觉得桓纵是在针对他,因此心里不舒服。在钟离音看来,桓纵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只要想,有的是法子惩治他,给他的感觉就是仗势欺人,公报私仇。
就因为那一句话,至于么?真是睚眦必报啊。
又或者是猜透了他的来意,所以这么磋磨人?
然而事实真如桓纵所说,日晷偏移,他确实是迟到了一刻钟,没什么好说。
任谁遭遇这种针对,都没法开心起来吧!钟离音耷拉着脑袋,像夏日晒蔫巴了的叶子,“那府君想怎么罚?”
“这个月贴补没有了。”桓纵轻飘飘道。
贴补!钟离音最近累死累活赁房,没有贴补可就真是花钱干活了!原本流年不利就足够钟离音抓狂,如此一来可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府君是看我不爽?”钟离音反驳,“那大可不必……”
“按规矩办事,明白吗?”桓纵特意提点道,重音放在“规矩”二字,像是着重提点生怕钟离音会忘掉,“在府衙,所有人必须牢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是在阴阳怪气他昨晚不注重规矩所以……钟离音欲哭无泪,此刻对桓纵的嫌恶到达了极点,“是,府君,我记住了,也麻烦府君以后在新人走马上任、下车伊始的时候,准备好接洽人员,提前告知什么时候坐班,到底是卯时一刻到,还是卯时到。”
还真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桓纵确实理亏,存心敲打,却无意真的结仇,于是退了一步,“念在你初犯,不予计较。对了,印章找到了吗?”
“没找到。”钟离音故意气他,“我可能耐了,自己用萝卜刻了一个。”
“你……”这人怎么回事,借坡下驴不知道,非要更进一步?桓纵没想到,钟离音完全不吃这套,竟然破罐子破摔了?
“府君有自己的人,用得顺手,我是外人,不懂规矩,所以该罚。这种惩处,我没有任何异议,但如果府君以此为乐,那也不要怪我吃罚酒。”钟离音倔强地看向桓纵,眼神倨傲,“府君心里想的,我也都明白,实不相瞒,你不想我来,我本也不愿,之后我可能还会让府君大失所望。”
“我没那个意思。”桓纵后退一步,“是你庸人自扰。”
钟离音本来心情就足够低落,被这样数落,更是难忍,“到底是我庸人自扰,还是府君变本加厉、穷追猛打?”
说着说着,飞翘眼角流下一滴泪,又随着脸颊倾斜而倨傲上抬。
那一瞬间桓纵说不出话来,呼吸都凝滞了,心脏停跳一瞬,从未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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