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和刺史硬刚的下场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钟离音有个毛病,一激动就会哭。所以即便刚刚哭并非他本意,但是在桓纵看来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了。
他觉得,现如今在桓纵心里,他肯定是那种没理也能扯三分的胡搅蛮缠之徒,因此这一上午,他低头批阅自己的公文,头也不敢抬,一上午写了约莫千余字,小楷颇有古风,都是江州府衙下发各级郡县的公文,他起到一个汇总和润色的作用。
来这儿之前钟离音设想过很多种自己可能要做的事,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细枝末节,很多军队里难以权衡的事儿,比如你偷我东西,谁和谁打闹,闹得凶了,都上报到府衙。
也就是说钟离音除了要处理明面上的军务,协助桓纵做军事调度,还要处理鸡毛蒜皮。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他现在跟三姓家奴差不多,还要和陆预汇报,时时查探桓纵的动向,更有可能,桓纵也知道他的来意:桓纵知道他来干什么,他知道桓纵知道他来干什么,桓纵知道他知道桓纵知道……
钟离音低头写文书太久,肩膀酸痛,抬起头来捶了捶肩胛。
此刻阳光洒在前庭,整间官署,大大小小七八张桌子,纷纷都沉默不言,下笔春蚕食叶声。
单独抬头的人有点尴尬,而接下来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桓纵正好抬头喝水,手里捧着芙蕖吸杯,淡淡清香氤氲,和钟离音刚好隔了一个人。
桓纵办公的地方刚好靠窗,居于朝阳的里间,两侧都是书架和花盆,以及一些陶器,中间做了个镂空的隔断,帷幄束好,他本人正襟危坐,像一尊佛像。
不,不是佛像,佛像慈悲,桓纵不慈悲,像佛前的怒目金刚。
钟离音心虚得又垂了下去,瞟了眼旁边的宗忱。
这人正在画画,旁的不说,竟然还挺会的,笔下的人物衣带飘飞,飘然若仙,可见没少画。
“喂,你怎么敢画画的?”钟离音惊叫大事不好,“原来是可以画画的吗?”
“哦,今天有几份文书要交。”宗忱把桌子上依次排开鱼鳞状的文书清点了一遍,“我只需要中午散值前做好就行。”
“你能做好?”钟离音问。
“还行吧,总不能一直干活,会想吐的。”宗忱尴尬笑笑,“府君也知道,不会管这些的。”
“哦。”钟离音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在看他。这会儿他又抬头偷偷看了一眼,桓纵正好在看四周,而后又低下了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儿去了,“他是不是也肩膀疼啊。”
“没关系的钟离,其实府君不会管很严,你只需要按时交上来就好,最近是忙了点儿,不过呢,平时我们都准时散值,特殊情况会多干会儿,比如现在。”宗忱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一摞账本,“正好,每年核对两次,你一来可巧了。这是我军中的钱粮度支,你核验一遍,准确无误的话,我就报给殷长史了。”
钟离音:“?”
这摞账本,有他一只手那么厚,要对到几时?!
曾经,钟离音看自己的父亲对账,每年过年忙到一口饭也来不及吃,那时候父亲还只是小吏,他现在是登记在册的大齐官员,没想到这个分量直接超级加倍!
宗忱笑了笑,“还有两套,我可以帮你看了,他们整理起来也费劲,我们只要检验就好,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没有什么大问题?!
钟离音感觉晴天霹雳劈来。
觉得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为什么要干这么多啊,为什么他一来就要干这么多!我不就是个奸细吗,你们让我一个奸细做这么多合适吗,还是说想报复我这个奸细?难道不应该看在太傅的份上别……
钟离音长舒一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
同时他在心里想,好你个桓纵,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要是被我发现这账不对,看我不直达天听要你好看!
“你今天迟了一刻,府君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宗忱忽然想起,问。
“哦,我这个月的贴补没了。”钟离音神情恹恹,一想到那么一大块肥肉飞走心里就难受,最近搞东搞西,安定下来哪里不需要钱?他本人不大想在官署的屋舍住,依旧在驿馆下榻,最近忙着赁房,要交好大一笔赁金,接下来要是没贴补,估计会举步维艰。
“全勤?”宗忱笑笑,“没事的,这个我也没有,咱们府衙基本上都没有,因为江州地处偏僻,时不时要作战平叛什么的,长史负责记这些,到时候自己扛着刀上战场,也不管它,所以我们都习惯了。”
“啊?”钟离音后怕了,“所以说不是针对我?”
“怎么可能针对。”宗忱苦笑,“我这个月初一就迟到了,因为上个月作战太累,一个懒觉睡过头。不过,你也可以做别的来抵消,都有转圜余地。”
“是这样啊。”钟离音恍然大悟,同时愈加觉得没脸见人。
他忙活完一上午,斋钟响动,所有人齐齐伸懒腰,跟桓纵颔首示意,就两两成群结队吃饭。李识器和宗忱关系不错,来找宗忱,宗忱应得很爽快,一起吃饭去了。
那么桓纵应该也跟着他们俩去的吧?宗忱可是桓纵的表弟呢。
宗忱站起,回身对钟离音说,“钟离,去吗?”
李识器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钟离音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跟这四个人一起吃饭,生怕自己还不够尴尬吗?
“不去了,你们去吧,我看完这几本就去。”
宗忱没当回事,“好。”说罢就走了。
走了。
不是……为什么不带桓纵!
钟离音欲哭无泪,这会儿偌大的府衙就剩下他和桓纵,二人隔着一道书案不出声,屋子本就大,层层叠叠的书架遮了阳,导致他现在看不大清桓纵的神色,又不敢抬头看。
于是他只能装作自己很专注,祈祷这恶神赶紧起来吃饭。
如此一来他不敢再想其他,哗啦啦翻着册子,看着大差不差,应该没什么毛病,他就把一本放在旁边,揉了揉眼,感慨这看数字就是伤神,一本就能要他的命。
抬眼一看。
不是吧,怎么还没走?屁股焊凳子上了?
钟离音装作没看见,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动作在桓纵眼里纤毫毕现。
他只好硬着头皮,又翻看着,谁知快到正午,院子里本就没人,各种细小的声音都能呈现出来,比如他肚子咕噜的声音。
这一声妙极了,还带拐弯的。
钟离音想逃,本想等桓纵走了自己再走,全然没想到桓纵没有要挪动尊位的意思,只是一昧在那儿坐着,就是坐着,甚至抱起手臂,不偏不倚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就看钟离音。
钟离音用账簿挡着脸,没皮没脸率先讲话,“那个,府君。”
“哦。”桓纵应了声,仿佛不知疲倦,从座位上起来压根没有过渡动作,朝他走来,“不吃饭?”
“哈哈府君先去吃吧,我不饿——”
话没说完,肚子爆发抗议,长长一声鸣叫,否定着钟离音极易戳穿的谎言!
真不争气啊!身体总是那么诚实!
“走吧,吃饭。”桓纵无奈,站在钟离音身边,背对着他,似乎在为钟离音的尴尬找容身之地,生怕钟离音看着自己的脸就说不出话来。
“没事的,我回家吃就好,大黄等着我……”
“你哪来的家?”
钟离音心碎了,考虑到不能他坐着桓纵站着,赶紧起身解释,“不是,府君,不是……”
“还有,大黄?”
“就那只黄狗,吃了我一个包子就赖上我,昨天在我门口睡了一晚上,被雨淋了都不知道躲,我就养它啦。”钟离音嬉皮笑脸的,忽然笑容消失。
不对,这是在跟桓纵说话,不对。
“走吧,吃饭去,我请你。”桓纵昂首阔步走出府衙大门,不给钟离音拒绝和反应的机会。
钟离音只好跟了上来,一路上,桓纵脚步带风,钟离音要走好快才能跟上,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汗,心跳得很快,只好小跑跟上。桓纵的腿长,又迈大步子,一步顶他两步。
又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昨天话挺多的啊。是对我有什么异议?”桓纵微眯双眼,不知是审视还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异议,我哪敢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钟离音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要刨坑把自己埋了,但是想想自己早上的那句话。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桓纵目光蓦地柔和了下来,“我也想了很久,不该那么做。”
啊?想了很久?很久是多久?是一上午吗?可是钟离音看着,桓纵面前处理了好厚一摞公文,还以为这是个一心一意干活的,把钟离音当牲口算了把自己也当牲口,现在竟然告诉他,桓纵想了一上午这些事。
“啊,还好。”钟离音的情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现在其实都没啥感觉了,只想着填饱肚子是正事。
想到宗忱那句话,钟离音赶紧解释,“没有的事,你是府君,我做错事了该骂,该骂。”
同时钟离音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优待,巴不得桓纵赶紧大骂他两句,反正今天蹬鼻子上脸,哭也哭过了爽也爽过了,得赶紧平复一下。
“骂?也不至于。”桓纵微笑,“说开了就好,你今天也干了不少活。”
那确实不少,钟离音挠了挠头,今天刚和人家拌嘴,结果人家转过身来夸自己,还怪不好意思的。
桓纵皱了皱眉,“私底下不必叫我府君了,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唤我的字就好,子纯,纵之纯如的纯。”
钟离音苦涩一笑,府君跟你客气,你总不能真客气,“好的府君,知道了府君。”
桓纵不好意思再强求,也就没纠正钟离音的习惯,随他去吧,“那我叫你钟离?”
“叫我钟离音、钟离都可以。”
“……你是不是最喜欢吃韭菜来着。”
“啊对对对,难为府君还记得。”
桓纵推开自己宅子的门,“那今天吃韭菜鸡蛋吧,我也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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