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才多久就去人家家里吃饭?钟离音本想走,奈何箭在弦上,桓纵给他面子,如果不接受,就是自己没皮没脸了。
桓纵先安排他在吃饭的地方坐下,转身回去吩咐厨房做饭。
钟离音趁此机会观察四周:桓宅的陈设相对古朴,没什么特别的装饰,整座院子也极其开阔,正中央有一棵梨树,不过现在并不是梨花开的季节,茂密葳蕤的树叶投下一片阴凉,竹席刚好铺在地上,蒲扇摆在一旁,小桌案摆好点心和清酒。
正好能看见,院子也算通透,风和日丽,吹动帘栊,格外惬意。
只不过有点奇怪,为什么就桓纵一个人?桓纵没娶妻?
等桓纵从后院回来后坐上主位,钟离音旁敲侧击问,“府君院子好生僻静,平时一个人住么?”
钟离音斜靠栏杆,用来待客的堂四面通透,竹席依次排开,栏杆旁是已经凋谢了的芍药和迎春,以及一丛一丛的杜鹃,紫薇花簇簇开放,深红浅红不一而足,还有银白如雪的银薇花。
他摇了会儿羽扇,桓纵终于慢悠悠回答,“我尚在丁忧。”
钟离音:“……”
怎么忘了,桓纵父母去世,距今还不到三年,那斩衰服可都还在常服里压着呢。
“实在抱歉。”钟离音马上坐直,不过错话说的够多估计桓纵也不会在乎这一个,“说了不该说的话,该罚该罚。”
“无妨,你不知内情,不知者无罪。”桓纵坐得笔直,让钟离音都不好意思斜倚着凭几,不自觉也坐直了。
接下来俩人不痛不痒地聊了点儿什么,作为江州刺史,桓纵问了问钟离音的情况,了解下属必须要从此开始,桓纵轻车熟路,很巧妙地避开了私人的问题,只是问平日爱做什么,家里几口人,钟离音说到自己有一个弟弟、父母尚在的时候,桓纵明显失落下来。
“我娘还说不让我来呢,她比较担心吧,反正她总是这样,什么事要是有风险就不让我做,我阿耶会说,出来闯闯也不是坏事。”
“令尊令堂,是很好的父母啊。”桓纵若有所思。
“什么样的家养什么样的孩子,你看我,每天不闯祸就不是我,府君家教甚严,我们家是没法比的。”钟离音缓解着自己刚刚嘴没把门导致的尴尬,“以后说不定能见见呢,我爷娘也想看看府君,都说天纵英才,当初府君十几岁上战场,那些故事可谓是广为流传呢。”
“溢美之词罢了。”桓纵十分谦虚,然而心里依旧感到羡慕。
功劳,名位都有了,就开始羡慕寻常人家唾手可得的亲情,桓纵承认,自己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不禁开始回想,如果没有忠义引导,他会不会走上这条路,会不会留在母亲身边,承认胡人政权,拒绝回到“正朔”所在?
木已成舟,故乡注定回不去了。朝廷无力北伐,防守居多,人人不思进取,生怕办错事,只要不办事,大齐依旧能运转。
只是有时候,真想回去为母亲上一炷香,尽尽孝道。
“哈哈也还好了,府君年纪比很多建康的纨绔子弟都要小,可是他们全然没你这么可靠,整日饮酒作乐,山水田园,也不是说这样不好,从古至今遍身罗绮之人里罕有了解民生的,跟他们相处总给我一种……还没长大的感觉。”钟离音回想上次给人代写文章,“不辨菽麦也就罢了,千字文更是马马虎虎,有的二十岁了,说起话来小孩儿一般,觉得家大业大,所有人都要围着他转,我习惯了围着人家转,有时候只敢在背后偷偷笑。”
“笑什么?”
“举个例子,问你米从哪儿来的,你会说什么?”
“从地里出来的啊。”
“他们会说是从米缸里出来的。”
桓纵无奈一笑,“那确实。”
“所以有时候我感觉很多世族子弟,都像是蠹虫,这些大族只要有一两个人能入朝辅政,整个家族就都会依附在他身边,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衣来伸手久了,忘记一开始筚路蓝缕多么辛苦,自然而然就烂掉了。”钟离音说罢,摊了摊手,“我净说漂亮话了,府君听一听解乏就好,穷措大的抱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权当排遣。”
“这话也没什么大错,人多如此。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吃了苦,就不忍心让孩子吃苦。”桓纵解释着钟离音刚刚的话,“只是听你说来,你好像遭遇过不平?”
“哈。”钟离音心里苦海翻涌,“岂止是不平,我差点就……”
话说一半觉得委屈,钟离音嘟囔着,“差点就靠脸吃饭了。”
“嗯?”桓纵皱眉,“什么?”
“没什么,一些破事,让我明白了,达官贵人眼里,升斗小民屁也不是,连人都算不上,顶多算个玩意儿。会写文章呢,那就是会写文章的小玩意儿,长得好看就更好了,那就变成好看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呢。”钟离音心下酸楚,此刻面对桓纵竟然大吐苦水。
不过看起来桓纵好像并不在乎这些,挺有耐心?
“咳。”桓纵清了清嗓子,这钟离音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可真是跳脱,导致没法接,“我今日请你吃饭,就当是致歉,之前因为忙,没派人去城门接你。”
“哦,这个啊,我都忘了,府君也没必要接的啊。”钟离音啼笑皆非,“我就是个小小参军,建康城一抓一大把,比我家后院的枣子还多。”
“你很有能力,对于贤才总不能怠慢。”桓纵说罢,后院仆人捧着菜鱼贯而入,两人各一份,放在各自的桌案上。
“府君是我现在的主司,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啦,需要什么直说就好。”钟离音表面这么说着,其实已经注意到了桌子上的菜品。
绿油油的韭菜夹杂着香喷喷的鸡蛋,这简直是钟离音眼里最曼妙的两种颜色。旁边则是亮晶晶、红彤彤的虾仁,伴上茶叶,香气扑鼻,其中茶叶干煸过,看起来就很酥脆,各种调料充足,肉酱的味道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
紧接着还有一道清蒸鱼,一碗荸荠竹蔗汤,一道排骨汤,美中不足的是,清蒸鱼上面飘着芫荽。
钟离音拿起筷子,没注意到桓纵还没开始,就已经火急火燎挑芫荽。等到挑完后,他抬起头,桓纵正好看着他。
钟离音只好赶紧把筷子放下,“嗨,怎么了府君。”
“你不喜欢吃芫荽?”
其实让钟离音来吃饭也有桓纵的另一种考量,吃饭是一个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最不容易伪装的时候,各种习惯暴露无遗:你喜欢一个人可能会装,但不喜欢吃什么,那绝对是一点儿喜欢都装不出来,吃一口就要吐出去。
此时桓纵对钟离音总归是好奇的,想知道为什么陆预派来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是长得好看,还是巧舌如簧,抑或是办事迅速?总该有点可取之处。至于今天早上把钟离音气哭,则完完全全在他意料之外,也导致他一上午心不在焉,没有好好处理完公务。
尽管在钟离音看来已经很专注了,个中情况只有桓纵明白。
钟离音不知道,一上午,桓纵看了他好几次,因为他不敢与桓纵对视。
“嗯,不喜欢,这个味道太奇怪了。”钟离音整理完芫荽,终于打算下口,见桓纵没有意思,手停在半空。
是要讲究什么饭前礼节吗?钟离音想。
于是钟离音给桓纵敬了杯酒,“以后在府衙,多靠府君帮衬了。”
桓纵回了一杯,一饮而尽,“没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
这事儿算是翻篇了,一顿饭吃得并没有那么紧张,主要是因为,那虾太好吃了。
钟离音尽量避免自己看起来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奈何事与愿违,他很快嚼吧嚼吧把虾吃完了。
见鬼,这茶香虾除了虾,茶叶也是鲜香干煸的,加了点儿胡椒和茱萸又脆又香,没忍住吃了几片,颇有几分买椟还珠的意味,有点儿露拙了。他吃得正起兴,桓纵喊了他的名字。
“哦,脸上,有个东西。”桓纵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茶叶渣。”
钟离音不紧不慢,把粘在脸上的茶叶碎渣去掉。
等到差不多吃完,桓纵放下筷子,钟离音也放了下去。非常好,上司竟然主动请自己吃饭,又省下一笔花销,实在是好。
这么做,是为了收买人心,钟离音撇撇嘴,桓纵这些小伎俩,他在建康城都看烂了,还好来到这儿他没真把自己当回事,始终礼貌客气。正在此时,桓纵想带他去后面书房歇息,下午有事直接去官署。
钟离音同意了,这地方本就离官署近,能少走几步路是最好。
谁知一来到书房,钟离音就震惊了。
桓纵的书房布置也很简单,屏风胡床和好几个书架,檀木桌案,象牙笔筒,犀角杯,狼毫笔,哪个读书人能拒绝这些!钟离音走上前,像是捧着宝贝,“天啊这笔,这镇纸……”
镇纸大约手掌那么长,墨色的,上面还刻着六个字:
玉在山,渊生珠。
“哇,是荀子的《劝学》,没想到府君这么讲究。”
桓纵站在屏风的珠帘旁,“家里人找匠人刻的,我没怎么用过。你要是觉得好,就拿去吧,我是真的一次也没用过。”
真是暴殄天物啊,这方镇纸成色极佳,小巧玲珑好像一柄如意,上面还有祥云纹路,拿起来沉甸甸的,“连吃带拿的,那多不好。”
“真的,你拿去吧,放我这儿也是浪费。”
钟离音:“?”
这是在收买人心,这绝对是收买人心!钟离音欲哭无泪,他像一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满架的书和各种瓷瓶,以及小物件儿、古籍,随便拿一个出来他都舍不得松手,无比眼红。
可恶这桓纵为啥这么懂他喜欢什么!
可恶你有这么多给我一个不过分吧!
可恶这可是你说的我就当真了不客气了!
钟离音双手紧紧握着镇纸,“真的吗,你真的要给我嘛?”
不管了,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前倨后恭了,那么要脸干啥,是你说要给我的,是你先开口的!钟离音这样想,实则整个人因为极其不客气的举动,腮帮子甚至都有点抽搐,嘴角止不住上提。
“嗯,你拿去吧,我不写字,用不到。”
“你不是跟我客气吧?”
“镇纸而已,不需要客气。”
“那我不客气了哦?”
“嗯。”
“我拿走了哦?”
桓纵:“……”
钟离音就差把镇纸抱在怀里了,桓纵突然笑了出来,“是,你拿去吧。”
他这才放心,同时在心里对陆预说,没关系的太傅区区镇纸而已我还记得自己的使命我还会为你效力这不过是小小镇纸桓纵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早已被我识破无法改变我对您的忠诚啊喂……
他想着想着竟然诡异地笑了出来,“那就却之不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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