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衡抖落一身霜雪,走入殿中,见天子正慵懒支颐侧倚于龙座之上,蛇一般的眼仁在幽暗处正望着他。
“陛下,音此来,为陈君臣事。”南衡伏地,然目光坚决。
“哦,孤以为,南卿是为田亩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田亩事,可论以君臣事,君臣事,却不可以田亩而概之。”
“说得好!”齐天子正身,凤目灼灼,示意他说下去。
南衡娓娓道:“微君之故,虞氏已半丧兵权,陛下受世家掣肘日久,区区虞氏,犹不能使圣心安。陛下有翻云覆雨手,一夜之间令南氏倾颓,文治轻世家而独重王氏一姓,便是看重琅琊王氏积淀深厚。然王氏子入朝后资质平庸,多趋从,寡善见,故王氏虽可为陛下控,却难以为陛下用。”
齐天子目光深沉,南衡所言可谓一针见血。
南衡道:“武功则欲分而化之,陛下倚重寒门赵谦,借之削弱虞忌兵权,奈何寒门势单力薄,无论在舆情还是势力上均不占优。陛下为安社稷、清君侧,又将目光投向太子。”
说到这里,他蓦然想起太子书页间夹杂的那一股幽香。方才偶遇沈贵妃肩舆时,也有一股冷香遇霜风更增凛冽,似乎……是一种沉水研制的夕薰,也就是,帐中之香。
他顿了顿,将这一节略过不提,只说:“又奈何,储君深受孔孟之礼,未经摧折,一味执着于理想大同之国治。陛下难驯其理念,又不可因之毁弃权术,君臣父子,终以君臣为先。”
齐天子扶额,南衡所言句句切中肯綮,他有些后悔,没有早日允其面君。
“自先静辰皇后故去,便彻底从血脉上剪除了国之储君与南氏的关联,陛下御座之前,看似有臣工三千,却已无一人可以推心置腹。孤立于朝堂,既恐独木难支权力渐衰,又恐世家结党蚕食皇权,陛下日日高坐明堂,于漫天风雪中坐观山河,似乎久已夜不成寐了。”
“大胆!銮殿放肆!南衡,孤即刻便可送你去尚方狱,与乃父相见!”
南衡声音平静:“陛下为孤君,臣为孤臣,陛下难道要将最后的佐助也收监绞尽了吗。”
好一个孤臣。孤者,身无所依,唯尽忠耳。
他的意思,是从此愿用辅佐君王的忠心和才智,换南氏在权力漩涡里一条生路。
齐天子沉吟,在思考这是否是一笔合算的交易,他沉声道:“孤凭什么信任你。”
“放了家父,削官去爵,音亦自请辞去太子少傅一职,回避与储副的党结。”南衡平静地说,“如蒙不弃,请入枢密院与王中书分掌军政,受陛下直隶。”
“还不够。”天子目光如炬,“还要将南氏子弟男子流放、女子没籍为奴,既然你想要做孤臣,就要里外做成一个‘孤’字。想救南钰,想在触孤逆鳞之后,仍然全身而退,总要有些觉悟,否则与殿前咆哮何异,南卿你说是吗?”
天子的目光是阴鸷的,充满试探、威逼,想要刺探出南衡的底线。殿前的如玉公子轻闭双目,在睁开时已掩去瞳仁中的一切神色,只有浓墨如深潭。
“臣遵旨,这当是臣予陛下的诚意。”
齐天子看似满意他的臣服,手指一下下有节律地敲击龙椅扶手,但眼神就像蛇一样,不甘地想从这平静的表面下,探究南衡隐藏的很深的、心底的情绪。
很久,南衡的从容终于令他失望,最终失去耐心。
天子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英雄暮年,他的身体在金銮大殿的龙椅上,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疲乏像一柄钝刀,无须见血,就能时刻提醒他丧钟随时都会敲响,江山,也随时都会易手。
多么可悲、多么可怕。
南衡在殿中静立已耳闻大雪扑打宫宆的闷响,心中空寂,雪声也格外清晰空灵。
他浅叹,世间万物,唯雪落来自天外,雪销又抽离人间,是一等一的大自在。
*
南府的大门是敞开的,他回去时,雪如扯絮,往门内扑袭而入。
门灯被积雪覆盖,只透出微弱的光亮,在他进门的一刻,灯绳受不住积雪的重压,绷断了。一盏灯滚落在地,寂灭在深雪里。
南衡跨过灯,依旧往里走,就见池榭边,南思捂着裘氅缩在湖石一角,眼睫低垂。
严寒让她的樱唇变成青紫色,她紧抿着唇,手攥紧领口,眼神倔强地盯着湖中自己伶仃的倒影。纷扬雪絮将她娇小的身影模糊成苍白一片。
“思儿!”他冲过去,抬袖为她挡住一襟风雪。“回屋去,这样会落下寒疾的!”可他抬袖的动作多么徒劳,风雪无处不在,顷刻就落满南思的乌鬓和颈窝。
“哥哥……”她终于等到他,想开口唤他,可是唇齿冻僵,只发出呜呜的气声。她一开口就呛了风,投在南衡怀里剧烈地咳嗽。
“思儿。”南衡抱紧她,用整个身体仅存的温热替她挡去风雪。“哥哥回来了,母亲呢?”
南思发不出声,艰难地抬手,指向堂屋的方向。南衡抱起她,三两步往堂屋走去,怀中如同抱着个冰块,抵在他心口的位置,让他快要窒息。“思儿,是哥哥没能照顾好你。”
暖阁内王珠安然躺在床榻上,大惊之后即入大眠。一个随侍丫头跪在门边,让南衡遣出去了。
南思盈盈杏眸胶连在母亲慈面上,转而又看南衡,苍白的小脸因忧思过度透出一种病态的青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