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翻过,大齐迎来景辰二十八年。
经历一冬的消耗,开春是游牧民族抢掠最为猖獗的季候。虞忌领兵出征平武在即,玄苍军校尉陆丰一同随军开拔离开建康。由此,算是将清河陆氏彻底清除出局。
五公主的母妃陆茗似乎曾出身清河陆氏本支,然一个冷宫弃妃的身世,终究也引起不了政客们多大的兴趣。
而原本陆丰在建康城统领的那一小股军队,也以首领疏于管理之故交由御史中尉赵谦暂管。这个“暂”字十分微妙,或许在天家和其背后高人的默许下,就变成了反客为主的戏码。
这一招,用心不可谓不险。
赵谦背后所倚仗的人,显而易见,便是沈贵妃。时人言沈贵妃将帝心牢牢攥在手里,除却一副天生媚骨,更有那床笫之间的不传之秘,能将男人治的服服帖帖,言论何其不堪。
自先静辰皇后故去,圣眷确已八年不衰,更有如胶似漆、愈演愈烈之势。令沈氏一介寒门,跻身皇城新贵。
然沈贵妃空得宠眷荣华,却一直未诞下龙嗣,这亦是其迟迟不能被扶为继后的原因。背后除了复杂的政治因素,还有谁也摸不准的难测天心。
南后遗孤萧华益身居储副前星之位,动储副等同于动摇国本,可眼下南氏甫遭摧折,几近亡覆,很难说,天家下一步会对东宫做出什么。
在这个当口,沈贵妃亟需扶持自己的心腹,好让沈氏在飘摇凶险的时局中,不那么独木难支。也为自己族中的子侄在仕林铺路,将来或可与缺少羽翼的东宫一较高下。
这可以是一个品尝过权势恩惠的女人的野心,但绝不是她一人能做成的功绩。
所以这时,她向同为寒门出身的武将赵谦递上青云梯。
她要一人为她执起枪,做沈氏阖族的屏障。进,可千秋显荣,退,依旧可以断尾自保。
纵然大齐崇文抑武,可北有魏国虎视眈眈,西有党项频频滋扰。两国交战,靠的还得是刀兵,权术不好用的时候,靠的也还得是暴力。
她过早地看清这一点,所以起初不能理解虞忌联姻王氏及南氏权臣的作法。如果他能向自己的族人投来青眼,那她也不必大费周章,扶持外戚来分割他的兵权。弄得死伤无数、满城硝烟,多不好。
门阀执政,强强联手,落在天子眼里,只会是蓄意党锢,久之成心腹大患。
凶险中求得的富贵,哪个是手到擒来、世袭罔替的呢?那可都是单枪匹马于尸山血海中厮杀,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要不,怎么称孤道寡呢?
沈贵妃使人点上熏香,去岁梅花灰烬的水烟,有种故园旧地的味道。新岁时兴梅花妆,满建康城的小娘子皆于额心贴花片。
她望着青鸾衔珠铜镜里自己明朗秀致的螓额,额心空明。
她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少什么。额首下有黛眉,黛眉下一双含情眼,琼鼻朱唇,娇艳欲滴。
年华纵然流逝,她却日日明妆,云髻堆叠,满鬓金华。
令她不知疲倦的,似乎是心底隐约希冀回到过去、又害怕回到过去的一点愚妄。
*
南衡临窗望着清晴天色,地气远比人体感知要柔暖得多。
还是身披轻裘、宜捂不宜冻的天气,院中梨树枯寂一冬的枝桠,可见零星细弱的几点萌绿。
窗下摆放的红珊瑚树变卖成了府银,这里换做一张素屏。屏上浅绘南府梨树春时琼苞缀枝的样子,左下角大片留白,并不合理。
似乎还欠缺一风流人物,于白锦无纹香烂漫的梨雪之下,抚琴或读书。
素屏外跪立一人,细细禀报朝中事,事无巨细。
南衡立于屏内,将轩外枯枝赏成春景。
他听孙辰说及陆丰平调、赵谦整饬军队,思绪飘散到某个凛冽冬日,他见族中幼弟南衍在大内演武场上发奋练功。陆丰的位置,曾是他心中所想,终可望而不可即。
而今时,物是人非。不知他在西南荒蛮之地,过得好不好。
大好的世家弟子,未成教养,穷山恶水,怎不将秀木摧折?树犹如此,人何以矣。
“公子。”便闻屏外孙辰道:“太子殿下今日又出宫去了。”
“哦。”他语气淡淡的,华益那样重礼蹈矩的好性子,三番两次违禁出宫确有些新鲜。
如今他已不在桐露书院栖云阁供职,想要为这个昔日旧交作替、行蒙蔽之事再无可能。胸中总不乏有些无奈又可笑的情绪,于是他说:“是出宫买香粉去了罢。”
孙辰道:“属下不知,犹待探明。属下潜入太子殿下的鹤云轩中,撬开金锁,发现箱笼底有一方秀帕。娟粉色缂丝底,朱线刺了一个‘初’字。”
“可有查清是哪家小姐名讳?”
他早该想到的,书页遗香,箱底藏帕,此皆女子闺阁之物。
此番出宫,也是私会外臣之女罢。只此一条,足可废储。
“疑为沈氏小女。”孙辰道。
“好、好!”南衡顿时想要发笑。未成笑意,目眦已被牵扯得十分酸楚。
果然,皇天贵胄教养出的天之骄子,万事随心,不辨利害。
与其说是一种勇气,不如说是一种引人艳羡的天性。
他从来不懂情丝另一端牵连出的,是怎样的洪水猛兽。温柔乡粉饰的,又是怎样的万丈深渊。
抑或,他懂。
只是性情使然。
南衡回身望向屏风上的淡淡春影,其后孙辰伏地的乌衣将之污杂,破坏春庭梨花无俗念的圣洁。
他心底生出一阵可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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